不一时,就见莫兰进来了。
莫兰笑道:“夫人可知四娘那边怎么了?爹刚进去,翠菊又围了上去,爹本是笑的,见了她脸又冷了。”
娄丽娘忍不住笑道:“你说她做什么?尤四是最会做人的,你没见这才几日翠菊就跟她亲的了不得?尤四少不得要替翠菊圆场,过不了几日,你爹喜欢翠菊就跟喜欢流楠一样了。”
莫兰闻言,脸上僵了一下,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
娄丽娘觑着她的神情,也不多说,道:“这几方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汗巾拿去跟香梅几个分了,还有两方,一方给雨滴儿还有她嫂子,一方给香梅姨妈白婆子的女儿。”
莫兰接过来,打开蓝绫子包袱皮,摩挲着里面的汗巾,叹道:“这样好的东西,怎平白给了她们。”
“这是官人新近接的一匹货,往后若要多的是,还在乎这么两个。”娄丽娘道。
莫兰忙应了,一边香梅听着,先替她姨妈谢过娄丽娘。
等着莫兰出去,香梅悄声问:“夫人可对姨妈做的饭菜满意不?昨儿个姨妈还问奴,哆哆嗦嗦地生怕夫人好了,有空选上灶的婆子了,就看不上她做的饭菜,一个劲地逮着奴就问。”
新近有许多擅厨艺的婆子过来自荐,白婆子做饭虽干净,但无甚出众之处,能在西门家帮工已经是十分难得了,因此难免忧心会叫旁人抢了差事。
娄丽娘笑道:“我看她布置的十分干净,人也利索,哪里还用换人。只是……”说着,蹙起眉头,似是欲言又止。
香梅忙道:“夫人还有何事要问?若是姨妈有个不好的地方,只管与奴说了,回头奴去叫她改了。”
“倒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官人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出了吴婆子那起子事,厨房还是自己人管着的好。也不是信不过你姨妈,只是官人心里不踏实。”娄丽娘叹道。
香梅咬着嘴唇,只管侧头看娄丽娘,先前娄丽娘吩咐吴婆子做的饭菜,她不敢与旁人说,吴婆子被撵了出去,她更是要咬紧牙关不告诉旁人的,如今西门轩不信外人了,那岂不是要将到了她姨妈手上的肥差重又夺了去?
“先前听说白姨妈还有两个小子一个姑娘在家里养着,那小子大的也有十四五了,若是好好调教一番,将来能作个掌柜的也不一定。原先咱们偷偷开着的那铺子如今还是雇了外人看着的,若是能叫白家兄弟去看着,咱们岂不是更省心?再则,小的跟着人去学了算账,姑娘留在家里做些针黹,将来做个管家娘子也是好的。”娄丽娘低声道。
香梅听她这样说,哪里还不知她的意思,心知娄丽娘是要买了白家一家的,“难为夫人看得上姨妈一家,只是我也做不得姨妈的主。”
娄丽娘蹙眉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是发了狠要管着内院的。你姨妈家在外头街上,虽不是每日来往,但是也要时常家去,又有你家的表兄弟姐妹时常过来,这样进进出出的,若是要捎带东西进来,谁也防不住。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先前出过一个吴婆子,如今不光官人,我也是不放心外人的。此外,跟你姨妈说,那身契上咱们明着写若是你姨妈以后的子孙要考学又或者要另谋高就,西门家也是要放人的,不能拦着不放。签了契约,往后府里有要紧的差事也是要先紧着给签了契约的人,其他的人是要往后面排的。”
香梅闻言忙道:“奴去与姨妈家说一说,夫人这样宽厚,又说出这样的条件,姨妈哪里不肯?若是能进了咱们家,姨妈往后也不必为两个兄弟的婚事犯愁。”
“你须与他们说清楚的好,免得到时候,他们后悔了,又该说我西门家强买他们一家,坏了交情不说,也叫大家心里不痛快。”娄丽娘道。
“夫人言重了,姨妈在府上做了这么久的饭,见着夫人与爹哪一个不是厚道人?便是满清河搜摸一遍,也寻不到比咱们家更厚道的人家。”香梅笑道。
“话不可说满了,但看你姨妈怎么看吧。若是成了,往后就是一家子人,彼此也可交心,若是不成,日后也不许红眼,人情往来也是不能断的,若是府里要开宴席,也是要请了你姨妈过来帮手的。”娄丽娘道。
香梅只说是,侯了一会,见娄丽娘没有旁的交代,就去厨房说给她姨妈听。
厨房里头,白婆子一边与灶上帮佣的人说话,一边按着老法子腌制咸菜,留着早晨佐饭用。
香梅与灶上的媳妇说了几句,就寻了她姨妈出去,两人去了后头闲置的花楼底下纳凉。
白婆子四十上下,白白净净,五短身材,身姿丰腴,看着十分爽利干净。因此她做的饭菜虽不出色,也叫西门轩挑不出刺来。
“姨妈,我有话与你说,你听着若不高兴,也不能冲我发脾气。”香梅道。
因为香梅才进了西门家,白婆子哪里敢对她发脾气,忐忑道:“我的姑娘,可是夫人瞧不上我摆置的饭菜?”
香梅道:“不是,夫人说你弄的干净,只是因为先前吴婆子弄的那起子事,爹跟夫人都不放心将厨房交给外人。”
白婆子听了这话,脸色难看起来,道:“香梅你可要帮着姨妈些,眼看着你大哥哥就要娶亲,若是没了差事,少不得要将你小姊妹买了给你大哥哥攒聘礼。”
香梅笑道:“我正是有话要跟姨妈说呢。夫人的意思是姨妈若是愿意,就一家子都跟夫人签了身契,往后不光大哥哥,便是小哥哥寻亲,也只要求着夫人就好。便是菜儿,以后嫁人也归夫人管了,不劳姨妈操心的。”
白婆子听这话意思是要她一家签了卖身契,一时犹豫起来,踌躇不决。既不甘心丢了差事,若不愿签了卖身契。
“姨妈你愁个什么?就是签了身契也没什么,”香梅凑到白婆子耳边道:“夫人先前瞒着爹买了个铺子,专做折揲扇铺的,莫兰青竹,除了翠菊,我们三个都有一股在里头。夫人的意思是想着大哥哥日后出息了,叫大哥哥去管铺子,也算是自己人去看着,大家都放心。另外,夫人说了,往后若是哥哥们要考状元,她也是二话不说要放人的,且这事也要写进契约的。”
白婆子依旧犹豫,半响道:“夫人当真这样说?”
“我还能骗了姨妈不成?姨妈先想想,我跟在夫人身边久了,猜着夫人是嫌夫人来往的人太杂了,菜儿前儿个不就过来了么?夫人是看着菜儿小才不说,若是大些,一个姑娘家无事跑到别人家里,谁见着不说闲话?”香梅砸吧着嘴道。
白婆子面有豫色道:“你待我再思量思量。”
“莫思量太久,久了夫人等不及,必是要恼了的。”香梅催促道。
白婆子只说知道了。
白婆子犹豫一番,一则娄丽娘开出的条件丰厚,便是叫她自家儿子去谋差事,也未必有娄丽娘给的好;且终归是人穷志短,于是就答应了。过了两日,领着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过来给娄丽娘磕头。
恰西门轩也在,正与娄丽娘说铺子开张那日请客之事,听说白婆子过来,问了白婆子的儿子多大了,听说小的才十岁,道:“家里又不缺小子,大的还好,尚能用着。小的买进来做什么?白养了几年,浪费米粮。”
娄丽娘笑道:“小的也好,跟着我读书识字,然后会算个账,长大了更得用。况且他年纪小,也不怕人说闲话,用不着避忌什么。”
西门轩心里不服,嗤笑道:“那样人家出来的,能用上什么。”说着,见娄丽娘面色微怏,想起她还未好利索,此次就暂且听了她的,“叫白婆子进来吧。”
香梅见西门轩不再反驳,吸了一口气,就叫她姨妈一家进来。
白婆子西门轩是见过的,一个干净妇人,她的三个孩子也是干净人物。长子十四五岁,看着十分乖顺通透,小名白子林,二女十一二岁,小名白菜儿,三子只有十岁不到,小名白子槐。
受了白婆子的礼,西门轩暗自点头,心道娄丽娘挑的人也不错,寒暄了两句,就兀自带了添福儿外头去了。
娄丽娘打量着白菜儿,见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小丫头,只是黄瘦了些,心道便是阉了西门轩,也不能叫西门轩糟蹋了这么一个丫头,招手叫她过来,问道:“可曾吃了没有?”
白菜儿不安道:“在家吃过了。”
娄丽娘笑道:“叫你香梅姐姐领着你们吃些点心去吧,日后你就跟着你香梅姐姐,也看看她是怎么做活的。”
“哎。”白菜儿应着。
“香梅去给白菜儿寻几件衣裳吧,拣着颜色鲜亮的布也给她两匹,做身新衣裳。”娄丽娘吩咐道。
香梅应了,白婆子忙拱手道万福,又领着两个儿子给娄丽娘磕头。
娄丽娘摆手,不一时,外头寻来做中人的媒婆刘三姑到了,将娄丽娘写好的卖身契给白婆子看了。
白婆子哪里识字,只管笑着听着,然后按了手印。
娄丽娘叫莫兰递了银子给刘三姑,道:“多谢三姑了,如今我病未好全,白姨妈又不在灶上,就不请你吃酒了,还请莫怪。”
刘三姑拿了银子,谢道:“娘子的身子要紧,与老身一同吃酒有的是时候,也不急在一时。老身那边还有两个丫头,给娘子留着呢,如今在二门外等着,娘子可要见?”
娄丽娘笑道:“如今府里空出许多地方,你去尤四那边瞅瞅,她院子里还有五个丫头候着伺候她呢。哪里还敢再买丫头,多张嘴,明儿个我们怕是要去喝西北风了。”
刘三姑笑道:“府上富贵着呢,便是多一百张嘴也不怕。”因见娄丽娘是执意不肯买丫头了,对白婆子道,“再也没有见过这样仁义的身契了,真是老天保佑,这样的福分落在你们家了。”
“可不是么。”白婆子呵呵笑着应了。
刘三姑又夸了娄丽娘几句,坐着吃完一盏茶,才识相地告辞。
“老虔婆,定是别人府上不要的丫头想往咱们府上塞。”莫兰道。
“随她吧。后头给白姨妈的屋子布置好了?”娄丽娘问莫兰。
莫兰忙道:“昨儿个就收拾好了,四间的屋子,比他们家还宽敞。姨妈也是昨日亲自看过的,离着厨房又近,吃饭烧水也便宜。”
娄丽娘点头道:“这就好,白姨妈去收拾了吧。今日官人不在府里,便是晚上一会做饭也无事。”
白婆子道:“多谢夫人体谅。”
“暂时先叫白大跟着张钰每日买菜,等他熟悉了,能自己买办了,才交他其他的差事;至于白二,就每日吃过早饭来我这。白菜儿就跟着香梅她们几个。”娄丽娘交代道。
白家母子三人应道:“夫人只管吩咐就好。”
娄丽娘笑道:“你们也莫紧张,这张纸放我这也不过是求的大家彼此安心,日后相熟了,就是烧掉它也是行的。”
“小的们是心甘情愿进来的,哪里怕夫人扣着我们的卖身契。”白大道。
娄丽娘笑笑,然后叫白家三人自己去了。
白家一家进了西门家的事,不出一餐饭功夫整个西门家就都知道了,又因听说白婆子家的儿子领的都是有油水的差事,且小儿女也极得娄丽娘待见,自然就有眼红的,也有顺势也要与娄丽娘签了卖身契的。
吃过午饭,就见青竹领着雨滴儿并雨滴儿的兄嫂常二两口子进来了。
雨滴儿也是外头买来的,都是清河本地人,家里只剩下兄嫂两人。前些日子,因西门府上的门子被撵了,常二就被他妹妹荐了过来当差。
“夫人,常家两口子有话与夫人说。”青竹道。
娄丽娘叫他们进来,打量着常家两口子,这两人也是精明伶俐的人物,且许是常听雨滴儿提起西门家的事,对着娄丽娘也不算陌生。
“夫人万福。”常二家的道,觑着娄丽娘的脸色,见她面上恬淡,并无鄙夷,一鼓作气道:“听人说上午夫人就给白家婶子办了身契,奴家两口子也想问问夫人可还对奴家的差事满意否?”
青竹听常二家的这样直截了当的问,瞪了常二家的一眼。
常二家的只是低着头不语,并无彷徨忐忑。她身量极高,细细长长,一张紫膛脸,容貌几近丑陋,因此也不怕被西门轩记挂,在门厅那边当差,也算是能够的。
娄丽娘一时有些欣赏这个女人了,甭管这样,能打量着主人的形色判断出该不该出口,这女人也是个爽利的人,“差事自然是没有差错,只是不知你们此次是为何前来?”
常二望了眼他女人,常二家的开口道:“奴家想着白婶子都跟夫人签了契约,奴家两口子的契约也该签了吧?”
清河县方寸之地,常家又是那般情景,常家两口子要谋到更好的出路也只能靠这个。
娄丽娘道:“既是你们想好了的,那就明日再叫刘三姑过来吧。”
“多谢夫人了。”常二家的道,“奴家里还有一个小丫头,小名中儿,八九岁,正和去烧锅。”
娄丽娘笑道:“领了她来吧,等下叫莫兰看看中儿能做什么吧。”
常二两口并雨滴儿忙跪下谢恩。
娄丽娘与他们说了几句,就叫他们先回去当差。
等着人走了,娄丽娘忍不住支着头,心想她先前要买了人家一家还觉自己歹毒,如今看来,人家还是感恩戴德地卖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