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永是个书法上的苦行僧,一生运笔不辍,书作必丰。据说,每天向他求字的人纷至沓来,人流如织,以致踏坏了寺里的门槛,只好用铁皮包起来,人称“铁门槛”。据北宋《宣和书谱》记载,当时内府还藏有智永的书法真迹23件,[《宣和书谱》记载:北宋时内府智永藏帖为《千字文》就有15件,另外还有《常侍帖》、《参军帖》、《故旧帖》、《至通法师帖》、《月仪》、《月仪献岁》和《临王羲之言宴帖》等8件。]可惜今多不存。
据说,智永曾写过800余本《千字文》分赠江南各寺院,现存日本墨迹本似乎是早期的,而宋刻本字形结构都要好得多。其实两者各有所长,可以对照起来看,仔细分析二者的细微变化,其乐融融。
唐《陆柬之书陆机文赋》亦是好法帖,值得一再临写。
陆柬之是大书法家虞世南的外甥,自小随其舅父学书,后又学习二王与欧阳询,当时与欧阳询、禇遂良齐名。他的作品理法通达,格调高古,趣味盎然。据说陆柬之书陆机《文赋》时,才20岁,真是少年才俊啊。
值得多说几句的是陆机,他是晋代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故宫博物院现存最早书法墨迹之一的《平复帖》即为陆机所书。古代文人往往都有从政从军的经历,陆机亦然。晋统一中国后,征召陆机、陆云、陆耽兄弟入朝,任用陆机为平原内史,参大将军府军事。
不久,发生“八王之乱”,成都王司马颖拜陆机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征讨长沙王,陆机率二十万人攻洛。鹿苑之战,陆机兵败于河桥,全军覆没。司马颖听信宦官孟玖的谗言,也为了推脱自己的责任,派牵秀将陆机兄弟等人诛杀。临刑前,陆机感慨平生悔入仕途,回望众人而叹:“欲闻华亭鹤鸣,可复得乎?”这与秦朝书法家李斯的临终感叹悔恨何其相似。
李白《行路难(之三)》感慨道:“陆机多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鸣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华亭在上海近郊松江一带,过去河网纵横。这里似乎与书法有不解之缘。据说焦山摩崖《瘗鹤铭》之鹤便来自华亭。松江亦是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的家乡。
陆氏兄弟被杀后,江东士人惊恐,纷纷辞官返乡。欧阳询有《张翰思鲈帖》:“翰因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鲈鱼,遂命驾而归。”此帖疏朗简远潇洒,极有韵致。对志存高远,出类拔萃之士,几千年来中国从未有过制度上的保护,打压与残害,是时常要面对的处境。“多才自保”,遂成知识分子一生荣辱进退,性命攸关的抉择。这也许是书法成为读书人——无论身居庙堂,侧身闹市,还是萧简田野,粗朴身家——都以笔墨自娱,得其乐趣,以致“小技”绵绵不衰,蔚为大观的原因之一。
陆机的《文赋》在文学史上影响极大。唐《陆柬之书文赋》帖可谓文与字倶佳,这大概只有几种《岳阳楼记》搨本能与之相比,可惜明清时代书家水平均远不及陆柬之。
一日去冀南邢台,听说陆机被诛杀后葬于此,专程去寻访。至任县固城乡间,小镇凋敝,旷野寥廓。尘土飞扬的乡间土路边,晚秋的玉米参差不齐,田埂边有高低不平的地块,当地人指点,这就是陆机墓的位置,文革前还有土堆,有几棵树,后被平掉了。黄土荒草,一片凄然。我沉默良久,脑海中不断出现斑驳的字迹,那是销肠伤骨的疼痛。我暗自猜度,人或许需要知进退,淡荣辱。——在那个时候,败军如退潮,即使生命如何智慧高贵,若裹挟其中,也蝼蚁一般实难苟活。
听介绍,当地正在开发旅游,大兴土木,修整扩大公园。我想,陆机墓若简单修复后,不用名人题词,只消在周遭立《平复帖》和陆柬之书写的《文赋》刻石,就足以在中国古典文学和书法的地理上,有它的位置了。
现在一些字帖,纸张太好,光滑而厚,临写时出现反光,用作摹本反不佳。
楷法专攻一家行不行?
我想若限于时间,速成见效,也是可以的。选一家强攻,容易突破,对参加书法比赛或展览会是条捷径。这时得选一家不太常见如钟繇的楷书临写。因为年代上的原因,钟比唐楷诸大家更显古朴,这种疏离感有时如同陈酿,甚至用不着品味,闻闻香气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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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太傅钟繇的楷书,所能看到的比较完整的刻本是《宣示表》等。传说钟繇是个书法迷,有一些离奇的故事。他的楷书朴茂秀逸,如深涧幽兰。钟繇对楷书的“重大改革”是以横代替“蚕头”、“燕尾”,楷书中又融入篆书、草书中的圆笔法,并使之定型。——今天我们在“横”的起笔时,为避免笔锋太露,在笔尖落纸时,略有回锋的意味即可以了,这大大提高了书写的速度。
古代某种书法的推广,大抵并不像现在推广使用简化字,专家关起门来研究,搞出简体字表,最后政府用行政的手段强制推行,而是有赖于书法名家的引领。一位书法大家的出现,有着特别的意义。用美学的眼光,用实用的标准,都觉得好,人们争相思齐鉴仿,先是影响上层一小部分人,尔后全社会的书风出现了流变。当然宋以后,活字印刷术的出现,又是另一种情况。书法,特别是楷书的实用范围,有一定的减少,“宋体”则标志着楷书字体的一种定型化。
钟繇的出现,代表了汉魏之际楷法的成熟。但总体而言,当时使用楷书还不很普遍,流传下来的就更少。
一般地说,人们把一寸以上、数寸以下见方的正书称为大楷。根据前人的经验,学习书法应先写大楷,甚至写更大一些“榜书”。这样容易掌握楷书的点画、结构、布白,做到准确精到,结构疏密得当。而学榜书则能气魄宏阔,结密无间。
钟繇多小楷,这就不太好临写,特别对老年人来说。虽然现在有放大本、解析字帖等,但小楷与大楷还是有别的,有意到而笔不到之处,这在临写时要特别注意。
关于字帖想多说几句,现在往往集中在古代几个书法家几种碑帖上,多而滥,善本不多。而不太知名的古代书家有特色的小版本又找不到。一些修订放大本,人为加工描摹明显,显得圆熟,失真太多,质量远不如日本二玄社等出的字帖精致。有位出版界的朋友说,国内一些好版本,不少从境外翻印过来,不知是否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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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王羲之的楷书不如钟繇,但从他的《曹娥碑》、《黄庭经》、《乐毅论》、《般若经》看,与钟繇有明显的师承关系,墨法、章法、笔法,若即若离。而且最可能的情况是,三国魏晋时期,楷书还未完全成熟定型,用笔也不那么严谨规整,因而不衫不履反显得趣味横生,自然生动,体现一种生命的质感。
于是有人认为,钟繇楷书的古拙多姿,王羲之的萧散简远,这应是不同的美学表达与追求,都显示一种大器之美,大巧之无工。但从总体上说,二王的行草书似乎更胜楷书,意境也更高。
东晋时北方战乱不断,衣冠南渡,也是我国的贵族和士族制度最后一个高峰。此后,一次次改朝换代,都在战火和离乱中完成。因此中国与欧洲保留至近代的贵族体制不同,门阀贵族制度崩坏殆尽。——尽管当代有些名人或后人撰写回忆录,自称是“最后一个贵族”,血统高贵,其实不足为信。只需上溯几代,大多都会现出艰窘俗陋之相,生活方式及文化水准更不用提了。在中国农村,只要是耕读之家,锄瓜灌园之余能读点书,写几页字,就已经是知识分子的理想生活了。
如果我们看《淳化阁帖》,发现与“二王”同时期大批一流书法家的作品,从帝王到名臣,那种整体性极高的文化审美和书法“质地”,都是后来者不能望其项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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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书在唐代达到了顶峰。
唐代书法四大家是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他们楷书共同的风格都是“清秀瘦劲”。 其中欧阳询尤为突出。
他们都是朝廷官员,很大一部分是专职起草公文和文件的“笔杆子”, 因而名气都很大。
唐中期颜真卿也是朝廷命官,他长期在外地担任太守等职,有很高的行政管理才能,而不是舞文弄墨的“文化人”,也不在宫廷御用“书法家”的小圈子里讨生活。在当时,徐浩等宫廷书家名气要大得多,因为他们有专业职务上的优势。对颜真卿书法价值的认识,还是在几百年后的宋代。经过岁月的淘洗,最后,楷书四大家定格为“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赵孟頫”,而“唐四家”中最后保留下来的只有欧阳询。
楷书以端庄为要旨,它的结构是“融合”篆、隶、行、草诸长而成——对后学者来说,其他几种字体往往都是在楷书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以笔法为例,由篆书的藏锋、隶书的波磔、行草的钩连,在楷书中归纳演变为撇、捺、点、钩、挑,外形美观易识,利于实用。所以楷书一出现,很快成为通行的“标准字体”。
楷书又称真书或正书。苏东坡在谈到张旭的草书时,把书法理论同人的生活道理融会而论。说正书如人的站立,行书就像人的走路一样,而草书如同人的跑步。如果人站立不稳,站无站相,坐无坐姿,那遑论走和跑了。我想这是有道理的,楷书是书法诸体形成的基础。——这就回答了学书为什么要从楷书入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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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学楷,前人已有很多论述。
宋代书法家蔡襄说:“古之善书者,必先楷法,渐而至于行草,亦不离乎楷正。张芝与旭变怪不常,出于笔墨蹊径之外,神逸有余,而与羲、献异矣。”[蔡襄:《论书》,转引自崔尔平:《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50页,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这也说明,从楷入行草,对多数学书人来说,是一个比较实在而理想的路径。
草圣张芝与张旭的狂草,时出法度之外,因他们留下的真迹不多,且并无行书和小草只字片纸存世,很难看出其书体书风变化的轨迹。张旭楷书仅有功力极深的《郎官石柱记》。我想,若有兀然孤树,不必怀疑曾经成林。翻阅此帖,如同忽见窗外投进的斜光,光灿灿地照在青翠的叶子上,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
著名的爱国诗人陆游,也是一位书法名家,被称为“南宋四大家”之一。书法与作诗一样,陪伴他度过了一生。在他的诗中,有不少记述临池、舒发创作时的心情,讴歌书法的意象。有一些诗如同书论,今天仍能给人启示。
《自勉》是陆游82岁所写的一首诗:“学诗当学陶,学书当学颜。正复不能到,趣乡已可观。养气要使完,处身要使端。勿谓在屋漏,人见汝肺肝。节义实大闲,忠孝后代看。汝虽老将死,更勉未死间。”
趣乡同趋向。他说“学书当学颜”,我想不仅指颜体端庄雄伟的风格,还有书法家、政治家的人格与人生抱负。
他在《暇日弄笔戏书》诗中还写道:“草书学张颠,行书学杨风。平生江湖心,聊寄笔砚中。”张颠是唐代书法家张旭,据说颜真卿曾向张旭请教笔法。杨风是指晚唐五代书法家杨凝式,他的行书直接影响了有宋一代尚意书风的开启。在杨凝式的《卢鸿草堂十志图跋》等作品中,可以明显看出杨凝式受颜真卿书风的影响。
由是可知,楷书有很好的可塑性和发展性。
有了楷书的基础之后,再学行书、草书易。对一个书家来说,有无楷书的功底,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欧阳修在《笔说》中说,有空即学书法,不是为了求得书艺的精湛,只是因为胜过劳心的其他事情罢了。学习书法“不是取悦当时之人,垂名于后世,要于自适而已”。享受学书乐趣,可以“乐而不厌”。
从政、做公务员,或者说为官,这种理想不可能丰满,而且,还根本不是我的理想。而研习书法,倒可以成为一个精神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