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权衡再三,还是没敢把公司地址告诉赵燕子。赵燕子是一个人难,我是一家子难。为了躲开赵燕子,我和肖荣又搬了家。这次搬到城西,是个倒闭的工厂仓库。房屋四周都有窟窿,一到晚上,便有蚊子潜伏进来,吃饱喝足,出去告诉更多的蚊子。一觉醒来,脸上疙疙瘩瘩的。每次搬完家,还得马上去学校通知宁宁。他住校,一般星期天回来。宁宁也烦了,说搬到天上也没他相干,放假前他不会再回来了。黑眼儿悄悄从小毛子那家医院揽了活儿,可我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时间挣这份钱。黑眼儿说你我都养家糊口的,别和自个儿过不去。他是怕我向老板告密,我只好接了一部分,哪怕不睡觉呢。
过了没几天,赵燕子又寻见了这个地方。肖荣天天在街上干活,赵燕子盯住她,也就盯住了我。第四次搬家,又搬回了城南,还是原来的房东。是肖荣的主意。肖荣不会形容,但我知道这招在军事上常用,出奇制胜嘛。事实怎样呢?没过两天,赵燕子就追来了。她似乎长着警犬的鼻子。
那天晚上,肖荣一进屋就将脏兮兮的褂子摔到我脸上,这个家没法过了,那个女人为啥缠着你,肯定有问题。我斜着她,有什么问题?遇到事你就往我身上推。肖荣冷笑,你把她引进门的,不往你身上推,还能揽到我身上?我说,她就那么个人么,我有啥办法?肖荣说你还算个男人啊?我质问,你不是让我去杀人吧?肖荣把一张青得发紫的脸扭到一边。我说,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虚张声势地操起菜刀,重重拍了一下。肖荣一把抢过菜刀,骂,你个松包,要气死我呀。趴在那儿呜呜哭起来。
我一会儿也不愿意在家里呆了,更没心思上班。我没有目的地浪荡。这他妈叫啥事,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闯进你的生活,把日子搞得乱七八糟。也难怪肖荣发脾气。这个晚上,不知赵燕子躲哪儿了,我没有发泄的对象。不干活,夜晚不再属于我,混在车流与人流中,异常孤单。
午夜时候,我爬上了小白山,其实只是个大土包,但皮城人都这么叫。我和肖荣已习惯了顺着叫,错也要错到底。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我爬过一次。那天,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想看看月光。城市有月亮,但没月光。哪怕在没有灯光的巷子里也看不到。那次,我失望了,月亮明晃晃地在头顶悬着,就是没有光茫。
我坐在地上,四周朦朦胧胧的,流淌着一丝雾气。这也算月光吗?在乡村,月光是清晰的、透明的,踮着脚走路,也会踩出清脆的声音。我的手又摸到了那枚杏核,摸见了那个“月”字。我不知这个“月”字和赵燕子有着怎样的关系,对于我,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从小就喜欢看月光,在月光中行走,那感觉真是奇妙。一次,我走出老远,连家都找不着了,但是一点儿也不害怕。父亲在野外找见我,差点把我的耳朵拽扯。和肖荣结婚后,我依然爱看月光。肖荣数落过几次,倒也不拦我。我就是在看月光的时候和李翠兰好上的。李翠兰丈夫坐监狱了,她忙不完地里的活,常常要搭上晚上。我挺敬重李翠兰,时不时帮她一把。我俩彼此有好感,可绝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在那个夜晚,我和她抱在一起,我想一定是月光把我和李翠兰拢到一起的。唯一的一次,竟然被肖荣撞见。肖荣大骂,怪不得老往外跑,原来想偷喝泔水了。肖荣快刀斩乱麻,秋后便拖着我到了皮城,我和李翠兰彻底断了线。肖荣在这方面很厉害。起初,肖荣只为了躲避李翠兰,打算避避风就回去。一年之后,想法彻底变了。肖荣庆幸地说,要是你没那个毛病,咱还到不了城里呢。她说的是实话,但对我的毛病,她揪住不放,一不如意,便痛斥一番。
肖荣太过分了,竟然又怀疑我和赵燕子。城市的灯火能把我和赵燕子拴在一起吗?
我在小白山坐了一夜,天明拽着酸涩的身子往回走。一夜清清爽爽,进门眼皮就打架,拉也拉不开。索性躺倒,天塌下来也顾不上了。
肖荣早早地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肉鸡,一条鲤鱼,一条鲜猪肉,几棵菜。她往前一伸头,帮我擦擦汗。我机械地擦着,不知肖荣怎么了。除了逢年过节,我们没这么奢侈过。肖荣说,愣啥?还不帮我干?我沉不住气,这是要干啥?肖荣说,昨天你和我吵架,今天慰劳慰劳你。夫妻没有隔夜仇,用在肖荣身上再恰当不过了。她就是再找个由头和我吵架,也不会纠缠昨天的事。但不管怎样,她犯不着讨好我。我问,发奖金了,还是长工资了?肖荣说,一会儿告你,你专心干,别把鸡和鲤鱼一块儿炖了。
菜终于做好了,满屋子香气像一只只小虫子往鼻孔里钻。肖荣巡视一圈,你把赵燕子喊进来。我怪怪地瞅着她,你没发烧吧?肖荣说,让你去你就去,这一桌菜是专为她准备的。我不解,你究竟要干啥?肖荣说,硬的不行来软的,我不信她的心是铁打的。我明白肖荣的用意了,她满脑子稀奇念头。我没去喊赵燕子,我不会也没办法把一张脸变来变去。肖荣嫌我没用,解下围裙出去了。
肖荣果真把赵燕子请进来了,而赵燕子竟然接受了肖荣的邀请。赵燕子抱着花布提包,看得出,她很疑惑,并且有一点儿紧张。尤其看见一桌子的菜,她后撤着想走。肖荣抓住她,妹子放心,菜里没毒药。一句话把赵燕子定住了。又费了番周折,赵燕子终于坐下,缓缓拿起筷子。肖荣热情地给她夹菜,那一盘子吃进去一定得把赵燕子撑坏,这也是变相谋杀呢。赵燕子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她看着我,却对肖荣说,我吃不下。肖荣说,你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别拿自个儿的身子撒气。赵燕子说,大姐,你有话就说吧。肖荣的眼泪突地流了一脸,我吃了一惊,肖荣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赵燕子慌了,大姐,你这是怎么了?肖荣不说话,好半天,肖荣才抽噎着说,妹子,你就饶过我俩口子吧,你都把我弄出病了,还想咋的?杀人不过头点地,周水要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咱当面讲清了。
赵燕子的脸刷地白了,如一层薄薄的纸,碰碰就会戳出窟窿。转眼间,白纸又变得透红透红的,而嘴唇却是黑的,浸了墨汁一样。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肖荣抱住她,姐,你要和我们没仇,就留下来吃了这顿饭。
赵燕子摇摇头,我不饿。
肖荣说,你的事我不该问,你说出来,我们替你想想办法,别憋出病。咱都是女人,我看出你肚里有苦水。
赵燕子怔了怔,忽然捂着脸哭起来。泪珠一粒一粒地往下蹦,很快汪成长长的水流。肖荣也陪赵燕子哭,我弄不清肖荣是真哭还是假哭了,就那么傻看着。
那个晚上,我终于知道赵燕子和老板是怎么回事了。
数年前,赵燕子的丈夫,也就是我的老板到皮城找营生。他们的女儿刚刚六个月。赵燕子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干地里的活,忙起来头都顾不上梳。收秋那几天,她担心大风甩了籽,担心秋雨把割倒的麦子泡霉,起了满嘴泡。邻居张马子看她忙不过来,就帮她割了两天麦子。收完场,她请张马子吃了一顿饭。这事传到老板耳里,老板问有没有这回事。赵燕子说有。老板追问张马子为啥帮她,赵燕子回答不上来,她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老板三天两头审问她,赵燕子先还耐心解释,后来干脆不再理他,该说的都说了,还费什么口舌?老板又走了一年,赵燕子以为没事了,可老板回来就提出离婚。赵燕子不同意,没离成。一年后,老板仍然要离婚,赵燕子还是不同意,老板索性不回去了。赵燕子以为老板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可直到女儿上学了,老板也没露面。赵燕子先后来了三趟。第一趟见着老板,老板躲了;第二趟没找见;第三趟还是让老板躲了。
赵燕子说,我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可是,我必须见到他。她的眼里抖落出火星样的光亮,随时要燃烧的样子。
我和肖荣都讪讪的。肖荣小心翼翼地问,你干吗带那么多杏核?
赵燕子伤感地说,我俩结婚那会儿在院里栽了一棵杏树,我爱吃杏,他专门给我栽的。谁想杏结了,人却分开了。孩子想爸爸都快疯了,天天缠着我问爸爸长什么样,什么时候回来。我哄她,等杏核长出字,你爸就回来了。孩子看不到杏核长字,就到处捡杏核写,她把给爸爸的信写在杏核上了。我这次带来,就是想让他看看,他不认我,总该认女儿吧,我不信他的心不是肉长的。上回我没来得及掏,他就溜了。
我摸摸兜里那枚杏核,手指忽然有些疼。我不知她的孩子长什么样儿。我想,那个孩子肯定有着与赵燕子一样忧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