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和肖荣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搬家。为了躲开赵燕子,也只有这样了。肖荣长叹一声,没想到嫁给你,得不停地搬家。我怕她又把那件事拎出来,忙找岔子。
房子是肖荣找的,两天后就和房主敲定了。肖荣爽利,干什么都是快刀斩乱麻,尤其处理与我有关的问题。肖荣说了新房东不少坏话。一脸麻子,一颗假眼,倔得像头驴,五块钱的租金都搞不下来,跟现在的房东差远了。肖荣未必对新房东有意见,她主要是说给我听的。我只有闭住嘴巴,这也是我对付她的唯一办法。肖荣见我没反应,又把话倒过来讲,那个地方倒挺难找的,怎样,我的主意不错吧?我贫嘴,谢老婆了。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早早地从家里出来,我必须把赵燕子引开。我穿梭于大街小巷,赵燕子如影随形。搬家的事全交给了肖荣。肖荣连夜收拾,五更天开始搬运。摆设简单,搬运一趟也是很麻烦的。肖荣累一夜,明天白天还得上班。她不能请假,上班时又不能偷懒。她越是卖力,老板才能给我们揽上更多的话。除了嘴上爱嚼巴点儿,肖荣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她说为了这个家把什么都搭进去了,也并非夸张。我帮不上手,当然,引开赵燕子也是个艰巨的任务。
赵燕子绝不会想到我来这一手,当她发现守的已是一处空房子,该是怎样的心情?发懵、焦急、抑或怨恨?接下来呢?接下来的事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我忍不住,老想这个问题,脑里不停地闪着她跪在地上往怀里搂杏核的样子。失去唯一的线索,她该死心了吧。她会死心吗?那些写着字的杏核有什么秘密呢?
路过一个冷饮摊点,我买了两支冰糕。我撕开一支,另一支打算给赵燕子,算我和她的一个告别吧。我站在灯影下,举着那支没拆开的冰糕。赵燕子肯定看清了我这个动作,我期待她从黑暗中显身。可等了一会儿,她没有露面。我对卖冰糕的女孩说,等一个抱着花布提包的女人经过这儿,你给她。女孩很认真地问,要是看不见呢?我说你吃掉好了。
第二天清早,我在街上转了很大一圈,又回到原来的房子。屋里已经空了,地上丢弃着废旧的电池、塑料袋、烂袜子。我捡起一把光秃秃的扫帚,把这些破东西往一块儿拢了拢,不能让房东抱怨。一颗杏核扎进我眼里,它颜色灰暗,身上的字却很醒目,一个歪歪扭扭的“月”字。我急忙蹲下去,攥在手里。一定是上次赵燕子遗漏在地上的。我反复瞅着,除了字,它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赵燕子为啥把它看得比命还重?我擦了擦,装进裤兜里。我没有把它交给赵燕子,坐了一会儿,估计她离开了,带门出来。
新租的房在城北,与旧房隔着一个城的距离,赵燕子找我和找老板一样困难了。我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肖荣回来,我已经把饭做好。我还买了瓶酒。这些日子我和肖荣紧张得近乎麻木,现在当然得庆祝一下。肖荣也很高兴,说这个功劳是她的。我说那我就好好慰劳慰劳你,顺手在她胸上摸了一把。肖荣骂我不要脸,目光却更加柔和了。肖荣有些酒量,只是平时不舍得喝,此时放开了,两人很快把一瓶酒喝光。肖荣躺在床上,说,我都快散架了,可别折腾我了。我嘿嘿一笑,听出她是催促的意思。我匆匆收拾了碗筷,等回过头,肖荣已经睡着了。我推了推,她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确实累了。
走在街上,我再也不用频频回头。少走弯路,也就省出了干活时间。只是每每触摸那枚杏核,我的心就不由地颤一下。
改日,我去公司领活儿,老板像上次一样盘问我,我给了老板一个放心的答复。老板说,你俩好好干,如果能干得过来,我就不再雇人了。黑眼儿忙说,老板放心,一点儿问题没有。原来小毛子上个月底就辞了。老板满意地点点头,不糊涂就好,这个社会挣钱不易,有了钱,什么都有了。老板不光会泡妞,还会讲道理。
离开公司,我问黑眼儿,小毛子咋不干了?黑眼儿感慨万分,他去当医生了。人要是来运了,躲都躲不掉。他当了几天医生就搞了个女孩,还是个护士。我怪怪地瞅着黑眼儿。就小毛子那点儿文化,写自己的名字还缺胳膊短腿的。黑眼儿使劲捋着腮帮子,你不相信?骗你是孙子。黑眼儿说小毛子的老乡两年前承包了塞北医院的性病专科,现在弄大发了,忙不过来,让小毛子去帮忙。我说他不懂呀。黑眼儿说,他的老乡更不懂,照样发财。去那儿看病都是见不得人的那种,吃了亏也只能装哑巴。唉?你的眼球怎么不转了?小毛子今天要请咱俩吃饭呢。我说不去。黑眼儿劝,小毛子可是诚心诚意的,就算过去有个磕磕碰碰,也不能计较了,男人应该有男人的肚量嘛。我只好答应,其实想证实一下黑眼儿的话。黑眼儿说,这就对了,万一得了那种病,找他看也方便。
晚上,我准时到了杏花香酒楼。我是第一次到这种高档酒楼,两位窈窕的姑娘同时向我鞠躬,欢迎光临。我竟有些慌,像一不小心走进了妓院。小毛子果然与以前不一样了,长发剪成了小平头,大晚上的戴一副墨镜,看不清眼睛珠子是红的还是绿的。小毛子抓住我的手甩了几甩,算是打招呼。喝酒时,黑眼儿不停地向小毛子敬酒,恭维,兄弟一步跳进龙门,可别忘了我俩呀。小毛子说,这个自然,以后我们的广告单就由你们俩贴,别让老板知道。黑眼儿说,我就知道兄弟是个重情义的人,放心,老板发现不了。喝多了酒,小毛子接下墨镜。他的眼球仍是黑中掺着黄的那种。我问他学会打针没,小毛子一撇嘴,那是护士干的,我只管换药。黑眼儿说,那也够厉害了。小毛子说,很简单,把标签撕了换上洋文……意识到说走嘴了,突然打住,抓起墨镜,再次架到耳朵上。
我没少喝,步态有些歪。门口的服务员鞠躬时,我不再发虚,盯着左边的看了几眼,又盯着右边的瞅了几瞅。两位女孩笑得花一样。错过这次机会,我就看不上了。我不是小毛子,不可能再到这个地方。我看不起小毛子,可小毛子有个好老乡,一步就登天了。我虽没巴结小毛子,但心里很嫉妒。以前,我只佩服老板,老板无所不能,今儿长眼了,皮城到处是能人。而我,只配顶风冒雨干那种夜间的勾当。
我不知怎么把自己拖回去的,一进门,肖荣劈头一顿训斥:一个晚上不见人,你死哪儿去了?瞧瞧你喝成啥了?还认得我不了?我迷着眼,咱俩谁跟谁,还能认错了?肖荣气咻咻地叫,我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思喝酒。我问,美国又打哪个国家了?肖荣重重擂我一拳,赵燕子找上门了。我突然就醒了,结结巴巴的,不……可能吧?肖荣说,我又没犯病,没心思瞎说,一个小时前她还在门口呆着呢。我彻底傻了。肖荣说赵燕子在街上寻见了她,她绕了大半个城,以为甩掉了,没料开门时赵燕子就站在身后。肖荣描述当时的样子,我头发都飞起来了,她是人还是鬼?我心想,我那么甩都没甩掉,凭你那两下子根本不行。肖荣急巴巴地说,这可咋办?你倒是说话呀。我能说什么?肖荣碰碰我,她为啥揪住你不放?你没让她抓住什么把柄吧?我差点把舌头闪了,天天疑神疑鬼的,真是疯了!肖荣提高声音,那你说呀,她为啥老追你?
我哑口无言。
第二日,我打开门,赵燕子果然在门口半仰着。她瘦了许多,脸又黑又小,那双眼睛倒是还游弋着亮色。花布提包脏了,她仍然紧抱着。她挑衅地迎视着我,豁出去的架式。我想发火,可抛出来却是一声叹息,你还让人活不了?赵燕子低下头,有些无措。我说,你到底要干啥?赵燕子说,找他。我摊摊手,我真不知道。赵燕子说,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这一次,我再不给你添麻烦了。我又触到那枚杏核,试探着问,你是要把那些杏核交给他?赵燕子点点头,我必须见到他。我说,我帮不了你。
赵燕子又跟上我了。她没再隐藏起来,也没踩我的脚后跟。和我拉开十米左右的距离,我的一举一动均在她的视线之内。
那天,我去贴一则招工的广告。我很少白天干活,有些不适应,晕晕乎乎的。赵燕子大概看出来了,她上前帮我,我拒绝了。甩还甩不掉呢,我可不想欠她什么。在一个菜市场,我正往墙上抹浆糊,忽听有人喊偷钱啦。像赵燕子的声音。我回过头,一个青皮气急败坏地掴了赵燕子一个嘴巴,骂,让你多管老子闲事!我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赵燕子肯定看见小偷掏别人的钱,她喊出了声。其实,看见的绝不止她一个人,只要不是掏自己的,那些人不会多事。我不能眼瞅着赵燕子挨打,忙过去拉,青皮一拳将我打倒。我晕得厉害,怎么也挣扎不起来。我求救地望着众人,只要他们说说话,小偷也会收敛些,可我触到的只是冷冰冰的面孔和漠然的目光。那个被偷的人是谁?他怎么也不站出来?赵燕子也被打倒了,青皮骂骂咧咧,要抢赵燕子的花布提包。两人一拽,提包裂了,那些杏核叮叮当当地跳出来。赵燕子嗷地叫了一声,一头把青皮撞倒。她狂怒得像一头母狮,又往前一扑,青皮的脸上便飞出血淋淋的印子。青皮惊骇地跳起来,穿过人群跑了。赵燕子呼哧呼哧地喘着,脸肌迅速错动,几乎变形。然后,蹲下捡那些她视如生命的杏核,硕大的泪珠滚落在胳膊上,霎时将胳膊打湿了。
终于有一位妇女弯腰帮她捡。赵燕子大叫,别动!那位妇女骂不知好歹,气鼓鼓地走了。
赵燕子捡完,脸上只剩下残残点点的泪痕。她冲我伸出手,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地上坐着。
赵燕子歉疚地说,又给你添麻烦了。
我呆呆地望着她。
赵燕子问,小偷为什么这么凶?
这个问题简单,我却回答不上来。虽说念过两年高中,到了城里,我就彻底成了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