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女人领到街头小吃摊,要了碗拉面。摊主问要一个鸡蛋还是两个鸡蛋,我狠狠心,要了两个,不能怠慢了老板的姐姐。同时吃进两颗鸡蛋,我没这么浪费过。女人的神色含着感激,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她确实和老板有几分相像,都是尖下巴。见我看她,她说她叫赵燕子,真是赵生的姐姐。我说,别客气,咱们是一家人。刚才在路上,我已经讲了我和老板的关系。我没有细想赵燕子为什么要强调她是赵生的姐姐,琢磨着吃完饭怎么办。摊主端上拉面,我说你先慢慢吃,起身到电话亭给老板打电话。这是违反老板规定的,他只准手下人下午三至四点给他打电话。但姐姐来了,他总该破例吧。老板手机关着,没法及时向他报这个信儿了。我返回去,赵燕子正捧着碗喝汤,脸被大盖碗整个遮住,细长的脖子撞出咕咚咕咚的声响。脖子下面一段白忽隐忽现。我吓了一跳,前后不过五分钟,不知她是怎么吃进去的。赵燕子放下碗,触见我惊愕的目光,红着脸说,她两天没吃饭了。赵燕子肯定没吃饱,想给她再要一碗,顿了顿,终是作罢。我怕撑坏她,当然,也有别的原因。她把那个花布提包抱在怀里,哥,谢谢你啦。我问,你打算咋办?赵燕子说,我回去等他。老板平时根本不到这地方来,就算等一天,未必等着他。听我一说,赵燕子急了,这可咋好?她孤立无援地看着我。我被她凄楚、柔软的目光打湿,终于做出选择。一个身无分文的女人,我不能把她丢在这儿,况且,她是老板的姐姐。赵燕子犹犹豫豫地问,这行吗?我大度地说,这有啥不行的?谁还没个难处?赵燕子很是感激,泪汪汪地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
一个小时后,我领着赵燕子回到住处。房子一大一小,是去年租下的。我和肖荣进城多年,买一处这样的房子不成问题。但宁宁上初中后,肖荣突然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不再买房子了。虽说是租来的房子,每天又累得腰酸背困的,但肖荣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让肖荣省点儿力气,她不理我。现在,我觉出干净的好处了,如果屋里乱糟糟的,那肯定难为情。赵燕子很拘谨,始终站着。我问她喝水不,她摇摇头。我说,你歇一会儿吧,并顺手扯出枕头。赵燕子显出一丝紧张,我马上补充,我去小房。赵燕子的脸松弛下来,这个女人,防范着我呢。
小房有一张床,我的身子往上一搁,眼皮子就沉沉合住了。我实在太累了,赵燕子还防我,男人困极了,对女人没兴趣。就算有,我哪敢打她的主意?
那个梦又把我拖了进去。我走着走着,路面突然塌陷下去,把我孤零零地困在中间。我惊慌四顾,发现自己并不在路上,而是站在斜着的屋顶上。没有梯子,没有垫脚的石墙,我无法从屋顶下去,呆在那儿,脚下滑滑的,随时都会掉下去。我急得大叫,附近没有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肖荣的声音射进耳朵,我倏然惊醒。已是大汗淋漓。进城后,我常做类似的梦, 不是站在屋顶,就是站在山崖上。
肖荣的叫骂没有停止,是从大房传来的。
我突然想起什么,顾不上穿鞋,急步冲进去。肖荣和赵燕子扭打在一起,准确地说,是肖荣在打赵燕子。赵燕子缩在床角,一手护着头,一手护着胸前的花布提包。肖荣边打边骂,不要脸的东西,都睡到家里了,还嘴硬!
我大吼,肖荣!
肖荣回过头,翻滚着满脸怒容,定定地望着我。顷刻,那怒容便炸开了,把人都领回家了,你还凶?我哪点儿对不起你了,大白天你就往家里领女人!丢下赵燕子,就冲我来了。
我叫,你知道她是谁?
肖荣冷笑,管她是谁,不要脸,就撕了她。
我恶声道,她是老板的姐姐!
肖荣一脸疑惑,老板的姐姐?老板的姐姐怎么会跟你?
我把她扯到院里,简单讲了经过,当然,没提老板扣钱的事。肖荣立刻傻了,你咋不早说,我把她的脸抓破了。我气乎乎地说,你容我说了么?不问青红皂白,你也太厉害了!我能把不相干的女人领回来?没一点儿脑子,就是醋劲儿大,老板辞了我,你负责!肖荣眼巴巴地望着我,这可咋办?我恨恨地说,你把我害了!我不放过任何杀掉肖荣脾气的机会。肖荣白我一眼,这能全怪我?你要是没那个毛病,我会怀疑她?我的底气顿时被抽光,推她一把,还发什么呆?
赵燕子抱着花布提包,带着血痕的脸满是警惕与戒备。
肖荣说,妹子,咱误会了。肖荣难堪地笑着,拿过湿毛巾让赵燕子擦脸。
赵燕子没接毛巾,也不说话,仿佛怕漏出一言半语的,死死咬着嘴唇。
肖荣说,我是个混人,你别记仇,干脆,你打我一顿。
赵燕子后退一步,还是被肖荣拽住了。肖荣说,你打吧?……你不打,我替你打!说着就扬起手。
肖荣不是装的,她的巴掌真会落到自己脸上。她怕我得罪老板,怕我被辞退。这一点儿,我心知肚明。
赵燕子说,别……我没事。
肖荣问,你不记我的仇?
赵燕子低下头,你也不是故意的,都怪我没说清楚。
肖荣的眼睛便注满喜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不原谅我,这家伙饶不了我,别看他面善,揍人狠着呢。
赵燕子轻轻触我一眼,说,哥是好人。
肖荣意味深长地说,好人不假,做事就难说了。
我忙把话岔开。
午饭后,肖荣对赵燕子说,妹子先躺躺吧,我得去上班了。我说赵燕子下午可能就走了。肖荣说,急啥?这儿有地方,住几天吧。赵燕子说,不了。肖荣的话就不利索了,你看,脸上有伤,见人总是不好。赵燕子马上领会了肖荣的意思,我不对他说。肖荣说,一看妹子就是个实成人,噢,天这么热,忘了买颗西瓜回来。赵燕子忙说,不用了,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肖荣给我使眼色,我说我去买。
我买回西瓜,赵燕子仍然在床角坐着。她冲我笑笑,我也冲她笑。被肖荣一搅,两人都有些尴尬。我说,她就那脾气,你别计较。赵燕子说,我没有……她在哪儿上班?我迟疑了几分,说卫生队,来,吃瓜。赵燕子接过西瓜,小心翼翼地咬着,仿佛怕硌了牙,完全没了吃拉面的气势。西瓜并没有让她凉下来,反吃出一鼻子汗。
三点,我跑出去给老板打电话,手机依然关着。我不死心,靠在那儿,五分钟就打一次。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盲音。老板不开机,意思就是让我们歇着。老板鼻子灵得很,也许他确实嗅到了什么?想到事情因我而起,我的情绪顿时低落下去。我说联系不上老板,赵燕子便在地上转圈,听不清她嘴里呢喃着什么。我的脑袋几乎被转晕。我说,你要不嫌弃,这儿有的是地方。赵燕子犹犹豫豫地说,可是……我知她担心什么,安慰道,我那口子是热心肠。赵燕子说,我就是……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那天夜里,赵燕子就住在小房。肖荣表现的很大度,妹子,你就当这儿是你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赵燕子忧郁的眼睛里有了滢滢的泪光,我遇上好心人了。肖荣挥挥手,似乎要把赵燕子的感激挡回去,这算啥呀。赵燕子早早睡了,肖荣见小房灯熄了,带着几分庆幸说,联系不上你们老板也好,他要是看见他姐脸上的伤,肯定要问,她在咱家住过,就不会说出去了,人没这么没良心的。我说,你以后遇事动动脑子行不?肖荣别有意味地哼了一声,脸却是柔和的。我不接她的茬,顺手拿起一本破旧的杂志。
肖荣拍我一掌,不知什么时候,她已脱得精光,幽幽地瞅着我。我有些意外,肖荣很长时间没这么主动了。肖荣催促,发什么呆呀,没空儿的时候猴急猴急的,瞧你那德性。我上夜班,肖荣上白班,遇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想找快活都得定好时间,夫妻生活总是匆匆忙忙。我嘻嘻笑着,一把揽过她。肖荣表现得很投入,没几下就叫出了声,慌得我直堵她的嘴。
肖荣抱着我的胳膊,很快睡了。我却没有睡意,这么多年,我的生活习惯已经彻底改变,白天迷糊,夜晚清醒。我的心很乱,却不知乱从何来。我躺了一会儿,抽出胳膊,穿上衣服,正要下地,肖荣冷冷地问,你去哪儿?
我说,睡不着,出去走走。
肖荣锐利的目光死死扎着我,我可警告你,你要打什么歪主意,别怪我不客气。
我火了,你胡说什么,还没完了?
肖荣说,我是怕你犯老毛病。
我噎住。吭哧了半天,仰面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