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尊说,我们为僧的,是一定要有几本佛家经典的。我问,“父尊那我们有几本。”
父尊想了想婉转道,“实无一本。”
这句话,如果光从声音听开去,就是“十五一本”,着实令人身心震跃,满足了我的门户自豪与光荣感。
我语声溢些骄傲,道,“父尊我们只有一本,值十五两的,也够用了。”
父尊抖落了两颗冷汗,向着书架指给我,“那上面,全是用你读过的书,装裱上的佛经封面。只是堪堪用来撑撑门面的。我素闻山下的佛寺中,最胜这个,你便去求一本吧。”
我看了看父尊的书架,想,我读的书还真是多啊。
我说,“父尊,这一遭,您是要三间做个空头,空手套只白狼回来吗?”
父尊说,“未必,前有唐三僧,后有你父尊我,从前可以白手取经,但那时代已一去不复返,现今想来怕是不能了。此番,我料来,那静月寺的方丈已经九旬又六,必得一种风疾,你速速与我将他医好,所要的医酬,就让他用一本《妙法莲花经》顶一顶吧。”
父尊语意表达得清楚明确,音停句收时,我却不为所动,只是依旧很认真地盯着他老人家。
就不免引出父尊的疑惑来。转问,“三间,有什么不妥吗?”
我甚忧虑,道,“父尊,这次我快要饿死时,您还会恰巧找到我吗?”
父尊眉毛舞动几下,坦言,“不见得。”
我说,“那我还要去吗?”
父尊说,“未必不能为之一搏。”
我说,“父尊要不我前脚一走,后脚你就跟上怎么样?”
父尊说,“那还不如我化成你的面目,行成此遭。”
我立时欢叫,“父尊一向俯就小徒。不如,大师兄还是别去了吧。”
父尊提起笔又放落,摇头道,“可是为师很忙,你大师兄是代师出征,意义是一样的。”
三日后,我与大师兄并着三止,二僧一人轮流扛着一只药箱,奔去天边。
一路陶然忘机中。
这一路上,我并未特意,去规避什么艰难险阻,只因我觉得和三止在一起,流浪是要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也最好遇到一些艰难险阻。
大师兄看了看前面的荆棘深涧,有些滴汗,但他仍故作平淡,语我,“三间,这里崎岖坎坷,万一我们不慎坠落,恐怕悔之晚矣。”他这般盈盈着句来点我,果真是煞费苦心。但我想我是明白了,大师兄以为坠落这等事是万里之一,所以才一路与我们混得有惊无险。
而且,大师兄还是没有受过惊吓的,这从他眼看这崎岖时,表现出的极度沉静可以看得出。我想,是啊。只要他会打道回府,我就再不会走这条路。但现在大师兄的承受能力,明显还够,实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
之前我问父尊,“大师兄,根本打不过凡人,去也无用。”
父尊说,“解决这个不难,你与你师兄可由三止来保护。”
我说,“那……”
父尊说,“那好吧。”重新入定。
虽然,我没能很快甩掉大师兄,但是我的心情是很好的。
三月,山风如绸,泠轻撩怀,传说中的少林枝系叫静月寺的那一寺,不在日边也不在个天边,竟就在山下。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看见那方匾额,立觉这是一处妖境,万不会是真的静月寺的真正原因,它太近了。
为了说服大师兄与三止,留给他们致深的阴影,我说,“啊!妖。”
大师兄抚上我的腰。被三止隔开。他们对视了一刻,全无下文。
我想,这就是我与大师兄的代沟。他一点也不了解我的想法。
但三止的见解很是别样,他说上苍为我安排这样一位师兄,只是为了突显我的特别。是啊,我能想出三过少林而不入,转而求于夜探的奇思妙想,果真当得起“特别”二字。
静月寺的绿琉璃瓦顶与天虞山上静心寺的黄琉璃瓦顶,趴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这就让我又一次对绿琉璃贱于黄琉璃,表示不能理解甚至困惑。
当我把这个困惑说与三止时,他点拔于我,“你体味到二者的不同,只是它们趴起来的舒适感,但黄琉璃胜于绿琉璃的,其实只是它色彩上的含义,也因它在皇室眼中很特别而已。又天下万物都不同,眼光也不同,即使是物体本身它没有不同,但看进不同人的眼里,就会有万分的不同。”
我觉得三止真的是被我医好,他都能说出,我根本听不懂的话来了。
虽然,我听不懂,但我还是将头点得很欢快。
大师兄说,“前后两个三止,生生不同,你不奇怪吗?”
我指着身上的《戒规》,对大师兄说,“父尊之前,早有明文相严,不许随便奇怪。”
大师兄暼了一眼我手中的手抄版《戒规》,对我说,“那是给你定的,我这本上就没有这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静心寺的戒规,不是手抄本,而是一种奇怪的字,写得工工整整,像我读过的杂记以外的典籍一般,竟真的是不一样。
他的戒规文采飞扬,人道佛性。而我的戒规言简意赅,全是“不许”二字开头,即,不许胡想,不许相信除了师尊,师叔尊,师兄以外人、神、魔的话。不许随便奇怪。不许随便外出。不许,不许,不许……。
大多数人事值乌龙时,会选择相信提出乌龙事件存在的人,而我向来与众不同。我想,大师兄现在确实是变了,都学会反攻倒算了。而整治勿以恶小而为之的根本,就是对他这种恶劣的思想,彻底进行清算。如果晚了,也就是真晚了,只能扔去了成了无可救药的。
我跳下琉璃瓦时,忘了这不是我们的地盘,我对大师兄说,“你自念三遍心罗咒术,封印了自己吧,我这也是为你好。”
大师兄说,“我,没有理由啊,自毁前程,自掘生路。”
我说,“大师兄,你该当向往五蕴皆空。”
大师兄说,“我向往那些干什么,我又不是和尚。”
这句话让我感觉很是陌生,当一个地地道道于佛寺中生长的人,说他不是和尚,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甘心,仍做最后的开释,“大师兄,想当初迦叶尊者拈花一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大师兄的身姿并神态,须臾僵在他拧眉的那一刻,宛成一个不能置信的神情,并将那副神情维持得很好,亦很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