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文的洒金裙摆,融融擦过丹墀,重重烛影就落在她身后,犹如归去。莲步移到王上身边,暖风醺人的灯光下,连微笑的绽放也慎重得无暇,要有喜悦,也不可以十足喜悦,庄重又不失娇媚。我感觉,这简直比登天也差不了多少,后来感觉还是差一些的,对么,比登天还要难呢。
半倚在罗汉榻上的男子,眉目放开,面色略显苍白,身后的蛟龙身姿孔武,在他身后张在上下吻,似在无声咆哮。能在画面中看到他的一分疑虑,似也在疑惑她笑得这样好,他略动了动唇,终而只是习惯地叫她“文儿!”
是笑得太好了,每每揽镜自己照,连她自己都要感叹,映入镜中倾国倾城的那样一个笑,连她自己也觉得陌生非常,甚至已经分不出真情假意,这样这样的精到的一个笑,连自己都要迷失于其中。
而朝堂之上,她还会拿出与这些又大大不同的笑来。笑而不破,佯欢而含威,用于震慑。只是,有些东西压也压不住。王二子与王三子都蠢蠢欲动,藩镇亲王兵权在握,要风流云散不费吹灰之力,她也向他们笑。大意是表示,她不在乎,这个不在乎如果去查查书,就知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等于,“虎老雄威在”。但是明眼人纷纷觉得,最多也就只能算作是“小于等于”,而真正等于的是大约只是一副虎骨。
但是若真的只是一副虎骨在的大森林,震慑作用必不能大于纪念作用。
其实,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王印还没有磨褪棱角。印在纸帛上的篆文,却早已失色,不再有一呼而天下响应的风云效应。势去如山倒,真是扶也扶不住。而那之扶大厦之将倾的人,真的会是自己吗,她在月光下翻开掌心,浅淡的掌痕,预示她的生命,从来都要像这样,不是为自己而活。身肩一族兴衰的重任,她不过十九岁,本应玩转于琴、棋、书、画,现在却要玩转于权臣、氏族之间,是有一点玩大了。
整个王朝,外有藩王虎视眈眈,内有蛀虫肆意啃咬,积弊已沉。单单因为缺粮,就岌岌可危,犹如一个吃不饱的孩子,已经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而朝堂上下都对此束手无策。
月光之下,她倚住窗,看着月光盈满自己已呈修长的一双手,再慢慢汇来温度。月光好像也有了温度。
一刻前,润州节度使,上一奏折献策,可沟通江南、江北水道而运河漕运相对安全。是个好办法,但她没有马上首肯,传递给这位节度使的意思是,他的想法也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好,同时要向他表示,自己不是一个听风就是雨的人。我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王室的尊严——死要面子,活受罪。因为,它太不适用于一个岌岌可危的王朝。可其实是我不懂政治,真正的政治要求他的从事者,越是已身陷岌岌可危当中,就越要表现出不是岌岌可危的样子,最好还能说是在蓄势待发。如果想用一个复杂一点句子将它说得神乎其神就是,“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
一个王朝的主人就要永远维护住自己的神秘感,让自己手下觉得,王上之人选由来天定,不是,是个人就可以当的。
与此同时,青文来到王上身边,轻轻陈述,似乎是要王上拿个主意,其实心中了如明镜,王上定会要她自拿主意,她泪水流得满面却还是委屈得微笑,“这么大的事,我当真做得了主吗?”
那些无半分真情的泪水,流过火热的面颊,又汇成凤袍上深浅不明的泪痕。他握住她的手,绾眉道,“莫说这一桩小事,就是这这天下,我都放心放在你手中,就只是,你还没有为我生一个儿子。”
她不会让委屈太狂放。她甚至沉着得突兀,笑如金玉,牵牵嘴角,“我是你的贤妻,当然要把你的心愿一一了却。”表情轻衣一重心甘情愿,扑倒在他怀中,却压抑不住想起:那日,烟雾缭绕的水岸有人在唱,“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她平静得太久的心,忽尔想到,要看看那轻尘软雾笼和之后,到底有什么玉韫珠藏。尘雾渐渐开散,有男子轻衣一身月白颜色,俊逸如皓月当空,又好似一只琼瑰惊开,有风吹过时便细细香芬。
仿佛在心底有一个一生一次的呼唤,擎执起不死的欲望,在疲惫与厌倦中焕然一新。
他眉目隐似王上,烟雾轻飞中,似真似假的不识她为王后,目光飞跃挑逗,扶住有些摇晃的她。如此的僭越,如此的无礼。两种温度碰撞到一起,就在那一瞬,修袖被风拂起,擦过他面颊,他却一把执住紫色衣袖,轻轻携到鼻尖,嗅了嗅,转而蓦然靠近她。
她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害怕这种情绪,几乎可以用来消遣,于是,她很认真地害怕了一下。那些细微的小鹿撞怀感,一旦被拾回,横生心头,就再难以压抑。她仰头时,决定摒弃这些后悔、害怕,又逼迫自己生出心思来,打算猜猜面前石碑的碑阴上,到底刻着什么。
她自己也觉得,这真是一个良性镇压邪念的好办法。
只可惜,不可名状的心思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心嘣嘣直跳,目光放大的一瞬,翠荷披拂,男子已经轻轻落在自己的船头,船板微微一曳,是一双薄底快靴,江水海崖纹的袍裾半遮住快靴上端,横掠她心头的男子向她笑了,那笑容飞出来落入她眼睛,湖水一样的眼睛,刹然山水绿光。
“姑娘要到何处去?”
他眉眼倾绾出荧光,气度华绝,这样雍容而不羁的男子。只一个目光递过,便有密密的难拒的深情,她早猜到了他是谁。他也本应该知道她是谁。只是,隐在荷花之荫里的彼此,并不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