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品决定找哑女和大牛。
想起哑女,霍品的心情极其复杂。他和哑女的关系随着村长的结束而结束,却未随着村长的开始而开始。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没了那份心思,也许不想给吴石留下把柄。总之,人不去了。他甚至不愿走进那个院子。他和哑女照过几次面,哑女打着手势,一脸急切和疑问。她想知道为什么。霍品没有回答。他没法回答。他至今没有把大牛拎出来。哑女是固执的,她一定要搞清楚。她问霍品是不是不喜欢她了。霍品说,是的,不喜欢了。哑女没纠缠霍品,没找过霍品麻烦,再见面,她抛出幽怨的一瞥,便匆匆走开。
现在,霍品不得不找哑女,和她说地的事。哑女和吴老三一样,把那块地侍弄得很是肥沃。她肯定舍不得包出去。霍品没有选择,他安慰自己。哑女在他心中占着位置,但与村长的份量不能相提并论。
霍品熟悉那处院子,熟悉那两间黄泥小屋。院子破,但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哑女是个洁净而勤快的女人,每年有一定收入,那些钱最终被大牛赌光了。正是大牛的四处赌博,给哑女和霍品提供了便利。
哑女和大牛都在,霍品突然驾临,令两人意外。慌乱卷过哑女清瘦的脸颊,她站起来四处找杯。大牛则显得紧张,霍品当了村长,还从未找过他。霍品找碴收拾他一顿,他反而会踏实点儿,但霍品什么也没做,难免让他忐忑。哑女倒了水,平静下来,脸还有点沉,但眼睛亮晶晶的。霍品还注意到她把鬓角的乱发理到耳根后了。
六目相对,一时无言,挺尴尬的。
大牛说,霍村长你坐,我出去一下。
霍品忙说,你不能走,有个事要和你一块儿商量。
哑女瞥一眼霍品,再瞥一眼大牛,目光中有了丝丝缕缕的疑惑。
霍品的舌头有点儿硬,那些话不怎么利索,仿佛每个字都带着粗大的刺儿。但意思还是说清了。他说一句,大牛冲哑女比划一下。
哑女突地站起来,幅度很大地做着手势,我不同意!仿佛觉得这样不够坚决,她的手在脖子上比划着,死也不同意。她的胸脯急剧起伏,眼里堆满愤怒的乌云,随时要将冰雹击到霍品脸上的样子。
大牛摁她一下,被她甩开。她的脖子伸得长长的,为什么?为什么??如果她能发出音,一定是声嘶力竭,字字带血。
霍品无力地解释,这是上面的决定。上面,一个锋利的玻璃片。
大牛说话了,他说,别和她说了,说不清,这个事我做主,就这么定了。
霍品略一顿,干吗瞒她,地是她在弄。
哑女不知霍品和大牛说什么,询问地看霍品。霍品告诉她,不同意也罢,我和上面说说。
霍品起身离开,哑女忽然牵他一下,霍品捕捉到她眼里的急切。哑女说,她改主意了,她同意。
霍品怔住。没想到哑女变化这么快。霍品点点头,突然有点难过。他想他该再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说啥。本来要和哑女说的,最后却说大牛,别再赌了!大牛眼睛红红的,是熬夜的缘故。
哑女询问大牛,大牛告诉了她。霍品看见她的目光迅速灰暗下去,霍品决绝地扭转身。
事情比霍品预料得顺利,太顺利了,霍品的心却更加沉重。他知道哑女为什么改主意。哑女并不看重村长这个身份,从来没有。
霍品听见有人吵架。若是往常,霍品会过去,他不说话,只需往那儿一站,双方便会自动收敛。对错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们看到霍品的态度。似乎有点简单,可三年五年是修炼不成的。别人看霍品只是随意地站着,其实霍品在使劲儿呢,劲儿在目光上,阴冷而凌厉,活脱脱的剪子。此时,霍品不愿意过去,提不起精神。
刘会计从那边跑过来,说黄毛和方福打起来了。霍品一惊,大声问,你是干啥的?刘会计说,我拉不开啊。
霍品到了那儿,黄毛已把方福摁在地上。方福肚大,被黄毛一压,身子往两边摊开。方福拼了劲挣扎,可是动弹不得,只是脑袋左右拧着。黄毛只用一个膝跪着方福的背,冲二丫喊,过来呀,踢他的干头。方福小姨子抓着把扫帚抵住二丫,二丫不敢动,脸因兴奋和恐惧扭曲得变了形。
霍品的目光硬硬地戳着黄毛,黄毛没有丝毫畏惧,喊,打呀,二丫,这是方干头。
二丫往前挪挪,马上又缩后了。霍品看方福小姨子一眼,她马上把扫帚拿开。但二丫并没上前,她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如被拔掉羽毛的呆鸟。
霍品本可以喝开黄毛,但他没那么做。尽管他怵黄毛,但众目睽睽之下,他绝不让自己的威严扫地。他不开口,就那么盯着黄毛。只是苦了方福,憋得吭吭的,喊都喊不出来。黄毛避开霍品的目光,然后,欠欠膝盖,方福趁机滚开,跳起来踹黄毛一脚。
霍品喝道,方福!
方福的第二脚撤回来,怒冲冲地骂着脏话。
霍品很快弄清事情的原委。二丫在方福家门口撒尿,被方福撞见,方福踹了她,恰被黄毛看见。基本是方福在讲,黄毛冷冷地站着,仿佛方福的叙述与他无关。那也是一副豁出去的架式。方福羞恼万分,语速极快,说他早就发现有人在门口拉屎撒尿,早就憋上气了,竟然敢找他的碴,真是活腻歪了。
霍品的眼皮渐渐耷拉下去。方福已经说得很清楚,可仍然喋喋不休。他确实气坏了,挨打让他丢了面子。他是谁啊,他可是二村长。霍品心中冷笑,早就该挨打,这顿打来得太迟了,黄毛不知替你挨过多少次了。
方福越来越愤怒,霍村长,你要是不替我做这个主,我就找派出所了。
霍品终于听不下去了,说,行啊,那就等派出所处理吧。霍品让黄毛回,黄毛牵着二丫僵僵地走了。方福拦住霍品,我不是冲你,我气坏了。霍品点着他鼻子骂,你有啥气的?你女人疯了?还想找派出所,派出所没找你算帐算你轻的,非法拘押是什么罪你知道不?方福的脸顿时绿透,半晌才软中带硬地说,霍村长,你可是做过证明的。霍品说,你以为不能改了?我做了伪证,我宁愿坐牢!方福慌了,我开个玩笑,霍村长怎么认真了。方福变化快,从头到脚都是笑,非拉霍品进屋坐。霍品说,我可没这个胆子,你那院进不得啊。方福小姨子也拽霍品,霍品不好发火,说我还有事呢,改天吧。方福小姨子半真半假地,改天你一定要来啊。霍品走出一截儿,方福又追上来,霍村长,别生我气啊。霍品骂,我生个蛋!方福嘿嘿笑,知道霍品不跟他计较了。
霍品没工夫他和计较,他急着去黄毛那儿。目睹黄毛和二丫离去的背影,他有一个猜测,当然不是好奇,只是想印证一下。
果然。
老远就听到抽打的声音。无人围观,二丫不再胆怯,她果敢有力,每一巴掌都带着仇恨。
霍品站在门口听了听,大步离开。
离开并未让他好受。那声音一直追着他,走哪儿跟哪儿。吃饭时响,睡觉时也响,怎么也摆不脱。睡不着,索性坐起来,他想起什么,跳下地。那沓钱依然完好。没那么烫了,相反,冰凉冰凉的。霍品感觉到阵阵寒冷。他没有马上放回去,而是丢在那儿,冷眼瞅着。没有它,他并非就能拧得过吴石,可它在那儿摆着,霍品就有一种被拴住的感觉,被打败的感觉。只能妥协,他舍不得村长。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整个黄村的事。他一直这么认为。村里一个女人不孝敬公公,总是冷食剩饭打发老人,有一次竟然两天不给老人吃饭,老汉饿昏。霍品狠狠收拾她一顿。霍品的法子是给她开会,就在她家。霍品领了好几个人,轮流教育,教育是表面的,主要是在她家吃饭。十一只鸡杀了,一头猪杀了,该杀牛的时候,那女人终于痛哭流涕地告饶,从此服服帖帖。老汉对霍品说,黄村离不开你啊。怕,但又离不开;离不开,所以才怕。霍品飘飘然。但在这个夜晚,他被巨大的疑问罩住,村长给他带来了什么?他给黄村带来了什么?村长带给他的是清晰的,比如这沓钱,他带给黄村的却说不清,唯有二丫的抽打看得见听得清,结结实实。
霍品没打算把钱送回去,赵翠兰不在家挺好,落到她手里就拿不出了。他觉得这笔钱该用在一个地方。第二天,他揣着钱找黄毛,让他给二丫看看病。黄毛嘴巴张得能塞进皮球了,目光噼噼啪啪烧着,他绝对没见过这么多钱。可黄毛拒绝了,眼中的警惕毫不掩饰,他肯定认为霍品别有用心。他问霍品,你凭啥给我钱?这个简单的问题把霍品问住。说怕他砸玻璃?怕二丫抽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