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冬。中国北方,小镇。
天阴阴地压下来,不肯放出一丝本该属于午后的阳光。雪簌簌地落着,没完没了,仿佛是要填满这整条空空荡荡的巷子。大雪飞得狰狞,风也刮得紧了,穿透街旁墙壁上的弹孔,吹出诡异的哨响。小路上一行清晰的雪脚印,直直地引向巷子深处的大宅。许是行走的人不小心打了个滑,一个脚印拖了很长,露出下面血红色的石板。但很快,这抹血红又被白色掩盖。
“嘎吱、嘎吱”,枯倒在石狮上的杨柳被一节一节地折断,残枝散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没了遮挡的大宅的后门显露了出来。一个高高的男人站在门口,警惕地朝四下望了望,随即闪身进去。那男人的背影很怪,有种不自然的臃肿。他快步走进西边的马厩,但也不知那些马儿是被杀了还是逃了,反正早就不见了踪影。那男人也并不关心马儿的去向,他眼睛里凝着光,伸出一双大而薄的手掌在草垛子里里扒来扒去,好像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很快,这垛并不高的草料见了底,可是什么也没出现。他有点紧张了,把两个马槽也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一无所获。男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压着嗓子连声唤着:“连子,连子”,一连叫了几遍,也没人应答。他长叹了一口气,锁紧了眉头,沾满稻草末的手攥成了拳头,重重地敲在自己的脑门上。正当他准备出门再行搜寻时,耳边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响,微弱,但清晰。他不禁打了个激灵,回过头去,声音正来自角落里的那口本是用来暂存马粪的大缸。他箭步过去,一把掀开缸盖,朝里一望,登时一股热泪盈满眼眶,欣喜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大缸里面,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半没在马粪里,手上还拿着一块冰硬了的粪球奋力地敲着缸壁。男孩的脸上早就没了血色,眼皮垂垂地耷拉着,仿佛全身所剩的所有力气都用在那块马粪上。
“连子!”那男人疯狂地掏着马粪,想快点把男孩捞出来,可马粪已经冰硬很难扒开。很快男人的手就破出了血,那血一滴下就冻结住了,在马粪晶莹的冰膜上凝成鲜红的一片。他费了好大劲终于抱出了男孩,赶紧脱下自己外面那层臃肿的棉袍,把男孩裹在怀里使劲地搓热。良久,男孩脸色渐缓,微微睁开了眼。“泰叔……”男孩撑着力气叫了一声,又合上了眼睛,嘴角挂出淡淡的微笑。男人看到男孩已无大碍,松了口气,又赶忙从自己棉衣的紧里面掏出一个水壶,给男孩喂了两口温水。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为免节外生枝,见男孩气色稍好,就把男孩连头带脚用棉袍一裹,往自己背上一束,一脚跨出门槛,踏过门前的残枝和半埋在雪中的“任”字牌匾,疾步向前。
北方的冬夜本就来得早,再加上这厚厚的阴云,两人出来时,天色已经大暗。雪渐渐小了,风还在继续刮着,将积雪刻划出各种怪异的形状,给这个死寂的镇子平添了许多诡异。男人不知是顾不得四周,还是根本不敢看,头也不抬,只呼呼地赶路。虽然他戴了棉帽,但嘴巴里哈出的热气让眉毛、睫毛和短短的胡须上都结出了冰花。“连子,撑住,就快到了。”男人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定。“泰叔,真暖和,我好想睡……”男孩气息微弱地说。
“连子,你听着,你不能睡,我们很快,就会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那里没有战乱,你月桦婶子、勇勋哥哥还有子芝妹妹都在那等我们,你一定要撑住!”男人说着,带着喘。
听到子芝妹妹的名字,男孩再次微微睁开了眼睛。他面前浮现出子芝妹妹的笑脸,打心底感到一阵暖流涌过。这种暖和来自泰叔体温的温暖是不一样的,后者是自外而内,而前者是自内而外。
没有听到男孩的回音,男人有点担心,他又唤着:“连子,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你一定要挺下去!连子!”边说着,头也下意识向背后扭去。
男人这一扭头虽然根本看不到被包裹在棉袍里的男孩的表情,男孩还是感到脸上一阵绯红,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他赶紧应声答着:“泰叔,我挺得住,你放心。”
一路很顺利,不知是不是两天前的那一仗太过惨烈,总之这一路一个鬼子都没碰到,也一个中国军人都没遇到。偶尔男人沉重的脚步会踢到雪下的一些东西,他也不看,就是往前走。但有一次男人脚上一绊把什么东西踢了出来,刚好被张开眼睛的男孩见到——一团焦黑上分着四个半岔子,岔子钩钩呀呀的,还拉着黑丝互相粘连在一起。男孩赶紧又闭上了眼睛,他知道,那是被炸飞的人手。男孩不敢再去回忆那天的事,就干脆闭着眼,乖乖趴在男人的背上。
跑了半了时辰,他们出了镇子。男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给男孩又喂了两口温水,就急忙又把他背在身上。就这样约么又走了一个时辰,翻过了两座山头,男人才把男孩放了下来。
男人摘下厚厚的棉手套,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他的手指有些僵硬。他两手互相揉了揉,又搓了搓脸,冰屑纷纷从脸上掉了下来,露出斯文而精致的五官。他张了张嘴活动了一下下巴,然后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了个环放到嘴唇里,吹出一记响亮的口哨。
随后男孩听到了发动机的声响,再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再醒来,已经是五天之后。
“阿泰,你说等连子醒了,我们该怎么跟他说好?”男孩迷迷糊糊中听到好像是月桦婶子的声音。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盖着白白的被子,对面是白白的墙壁,都是那么的白,白的像那天的雪。他想坐起来说句“我醒了”,可是浑身使不上力气,也就作罢,先眯着眼看着。
窗口背对着自己立了两个人,左边一个男人,穿着读书人的长棉袍,高高瘦瘦。右边一个女人身材微圆,穿着黄底的缎面短袄和黑色棉裤,一根翠绿的碧玉发簪插在高高盘起的发髻里。那个男人就是泰叔齐泰。而右边那个女人,单凭发簪,连子就知道必定是婶子吴月桦。因为那根发簪原来的主人,是自己的姐姐莫伶。
两人并没有发现连子醒了。只听齐泰叹了口气,道:“连子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姐姐走了,爹爹被杀,刚没了师傅,现在这又……,唉。”
伴着这一声叹息,连子想起舍生取义的姐姐和爹爹,想起把自己藏好在马料堆里后就拿起佩剑冲向鬼子的师傅。本来当他以为自己就要冻死在马粪缸里时最后的希望就是师傅能活下来,因为师傅已经是他最后的亲人。没想到自己苟活了下来,师傅却为国捐躯了。虽然平素师傅对自己极其严厉,常常因为自己学的慢、背不出卦辞而罚自己扎马步扎上一天,可是一遇到风雨天师傅就会让自己进屋,在衣食上师傅从未亏待过自己,关键时刻也总是保护着自己,连最后自己去杀敌前也不忘先藏起自己。想到这些,连子的泪水一下子洒了出来,滴湿了雪白的枕头。
这时,房门“咯吱”了一声开了条缝。连子隐约看到有个矮矮的小人鬼鬼祟祟站在门后。不用看清整张脸,单凭那只含着笑的眼睛,连子就知道站在门口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子芝。
齐子芝一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连子,就“咯咯咯”地笑着推开门跑了进来。虽然只是个7岁的娃娃,可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灵气,一身裁剪得恰到好处的毛呢连衣裙将她装扮得宛如西方神话中的小天使,粉扑扑的小脸好像闪着明媚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房间。
“爹爹妈咪,你们太坏啦,连子哥哥回来了也不让我见他,幸好我偷偷跟踪你们。看,还是被我发现了吧。”齐子芝一边跑一边嗲嗲地说,随口而出的“妈咪”的称谓带着一种对刚刚学习的英语的小小的炫耀。她直直跑到连子的床前,展开双臂,如可爱的天使张开柔软的翅膀,亲昵地扑向还躺在床上的连子,头顶那个用大红色蝴蝶结束起的柔软的马尾辫在奔跑中活泼地摇晃。就在她双手扑到床上的一瞬间,她的脸色微微一变,与此同时,连子自己也惊了一下。
也只是愣了一下,子芝就又“咯咯咯”地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再次萦绕满整个房间:“连子哥哥真是坐炕头坐惯了,连躺着都要盘着腿呢。”她说着就去掀连子的被子。
“别动!”泰叔和月桦婶子赶紧伸手阻止,但已经太晚。掀开被子看到可怕景象的子芝“哇~”地一声哭着奔出了房门。连子本想喊住她,但本能透露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强挺着脖子睁大了眼睛朝自己的下身看去。原来,刚才子芝扑过来时腿上没有出现的压痛感并不是错觉。两条一长一短缠满纱布的半截的腿映入眼帘,连子一下子就呆住了。
此时齐泰已经追了出去。吴月桦也追到了门口,不过她向外张望了一番又转回身来。“子芝这孩子就是太不懂事,我们本来想等你病好了再叫她来看你,她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自己跑来了。这兵荒马乱的,虽然咱们已经南下到了邺城的“国际租界”里相对安全,可是她又就这样跑出去,真是……”吴月桦有些语无伦次,她眼里噙满了泪水,低着头说不下去,兀自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不自在地相互搭弄着。用了好久,她才走到连子床边,怜惜地帮他盖好了被子,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轻声说:“我们都不想这样,那边日本人刚撤退,你泰叔就不顾一切地去找你,为了快点转移,你泰叔跟美国人借了汽车,日夜兼程,用最快的时间把你送到了邺城,可是,没想到,还是来不及。……全都冻烂了,然后就是并发症和降不下来的高烧,为了保住你的命,没办法……”说到这里,她再次哽咽住,扭头偷偷抹了把泪,然后轻轻扶住连子的肩膀把他僵挺的脖子放下。
连子的脑袋伴着月桦婶子的双手躺了下去,目光也从自己的腿转向了并没有多高的天花板。天花板的这片死白压着他,让他几乎透不过气。他第一次感到,白色,是那样的可怕。他欲哭无泪,脑子里乱成一团。最亲的人一个又一个地走了,自己虽然得救,却成了这副模样。他回想起自己就被草料掩盖前师傅最后的嘱托:“活下来,为我们报仇。”他在不安中等待着,等待着,突然,枪炮声中马儿受惊扯断缰绳,四处逃窜的马儿在他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将他从草垛里踢了出来。那一脚,让他腿上蔓延起撕心裂肺的疼痛。疼得他不得不抱住自己的腿,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偏偏又就在那时,从马厩外面传来哇啦哇啦听不懂的话音,夹杂着乱腾腾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日本人闯进了任家大院。他用余光环视了一圈,草垛已经被马儿踢散,来不及重新堆起,他强忍住对日本人的恨,强忍着腿上的疼,咬牙爬进了角落里的一口粪缸。缸里面已经存了半缸马粪,粪上又结了层薄冰,不太塞得下他,但幸好他从小练过戏身子软,而且毕竟没到发育的年纪身量还不大,他费力挤了挤,终于勉强扣上了盖子。紧接着就听到一番吵吵杂杂、叮叮当当,过了一会儿,好像另一口粪缸也砸碎了,他以为自己准没命了,却没想到在胆战心惊中躲过了一劫。过了好久,马厩里的人声、脚步声渐渐远去,可是外面依然枪声不断,夹杂着不知是喊杀还是惨叫的人声。再后来,终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想从缸里爬出来,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已经陷在了马粪中。原来自己的体温融开了马粪上的那层冰,中间的马粪又松,他就慢慢掉了下来。他之前一直很紧张,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姿势已经从蜷缩变成了半蹲。他扶着缸壁想把腿拔出来,却发现腿依然动弹不得。他伸手拉住大腿,却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前他爬进缸里时还以为疼痛只是一时的,现在看来,腿是断了。他又尝试了几次,几乎耗尽了全部体力,还是出不来,就这样在缸里干挨了两天,腿和粪也冻在一起,失了知觉。正当他以为就要这样死在粪缸里了,却又听到了泰叔的呼唤,重见了天日。是泰叔给了他生的希望,可是现在,他倒宁可泰叔没有发现他,让他死在缸里。没了腿,一切都不一样了。“报仇,呵呵,一个连路都不能走的废人还拿谈什么报仇?早知如此,当时就该不顾师父的劝阻冲出去,哪怕被一刀砍掉头颅,哪怕被刺刀捅破肚肠,哪怕就像雪地里的那只手被炸得血肉模糊,总好过这无尽的折磨。”
看到连子空洞的眼神,吴月桦想劝劝他,可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这样安静了好久,她缓缓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连子根本没心思在意月桦婶子的举动,直到有人敲门说了句:“泰少爷让我捎句话,他说小姐找到了,现在跟他在一起,叫您放心照看连子。”吴月桦长舒了一口气,应了一声“知道了”,慢慢坐了下来。
看到月桦婶子突然安静下来,连子也明白了她刚才坐立不安的原因。他不禁心里一阵苦苦的冷笑:“莫初连啊莫初连,你真是个大傻蛋。人家最关心的始终是自己的亲人,你这个废人,不过是个顺带。即便她戴着姐姐的玉簪,即便她表面装得再亲切也始终不是自己的姐姐啊!姐姐,姐姐,你到底在哪?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和爹爹为什么不带上我?为什么让我一人苟活?虽然有师傅收留了我,我也很想按照你们的遗愿好好跟师傅学艺,快快长大向你们一样保家卫国,我一直很努力,我一直很努力,你知道吗?可是现在,都没用了,都没用了,我现在,我现在连站起来的能力都没有了,都没有了!”他越想越伤心,泪水模糊了视线:“姐姐,爹爹,师傅!不是我不想给你们报仇,是我这个残废实在无能为力了,是我愧对你们,只求在九泉之下与你们相见。我这个又傻又蠢又没人要的废人,勉强留在世上不仅是自己麻烦,还给别人添乱,不如痛快一死!”他狠狠眨了一下眼,把舌头伸到了上下牙齿之间,上下颚一起用力,想咬断舌头一死了之。就在这时,透过泪水,雪白的天花板上浮现出子芝的脸,她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露出两弯甜甜的月牙儿,红红的蝴蝶结在风中微微颤抖。他心头一软,泪又漱漱地流下。突然,子芝痛哭着跑了出去,蝴蝶结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铺满了整个天花板,那红色也越来越艳,越来越艳,如同破碎的伤口中流淌的鲜血,快要倾泻而下。他想挣扎,想躲开,却动弹不得,任凭汩汩流下的鲜血让自己窒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子扒开血幕,出现在面前。那是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她慈爱地看着自己,温柔地轻抚着自己的脸庞。这久违的温暖让连子沉溺,连子多么希望这温柔能久些,再久些,久到没有结束,久到永永远远,那女子却摇摇头,莞尔一笑,转过身去。再转回来时,她已上好花妆,身背旌旗,高声吟唱:“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抵百万兵……”。
“姐姐!”连子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又一次狠狠地眨下眼,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莫初连,你必须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连子坚定地对自己说,目光里燃出熊熊烈火。年少的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一把火,不仅烧起他的求生的意志,改变了他的一生,更蔓延烧遍中华大地,影响了许许多多后辈。
是福,是祸,谁人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