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七鬼峰下面的河神庙,很远,陈忠实就隐隐约约地发现:深水潭的陡坡处,满载木头的拖车,屁股朝天,斜躺在岸边。到了近前,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车头扎进了水里,没有拖车牵拽,车头恐怕是早就无影无踪了。司机的目光呆呆的,皱着眉头,直吸冷气。陈忠实告诉司机说:“师傅,请停一下!”车停,他跳了下来,借着车灯,站在路基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胶轮拖拉机似乎是在行走中滑下去的,具体位置与陈静生下那个肉蛋的方位绝对一致。坚冰破裂,河水仍然在哗啦啦地流淌着,不见人影,却使人感到刻骨铭心的寒冷和恐怖。再想想秋天滚下去的那个肉蛋,一路追护着的豹子群,咬断电线的死豹子,丢失的马匹及不应该听到的黑瞎子的吼叫声,站在陡岸边的陈忠实,似乎蓦然间意识到:拖拉机沉潭,侄子陈小宝的死亡,与十三林班大树桩子喷血,刘建民的不幸,似乎都是由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暗中不慌不忙地操纵着,他掏出了“哈尔滨”,刚要点燃,白大嫂就及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哎呀!走啊!三九天的萝卜——你站着动哪份儿心哪!”上了车,又拧着眉头继续地责备他道,“水罐子起火——该着,再看,不还是那么回事儿啊!局长咋样,老天爷,就惯着他啦!村桩子冒血,就提醒咱们啦!鸣锣收兵,还可以原谅!如今可好,局长咋的,牛犊子叫街——也蒙门了吧!”司机陈学良无语,缓缓地操纵着方向盘,汽车像只蜗牛,稳稳地爬行,也许是寒冷,发动机不时吧吧吧地爆炸着,三人一声不响,心事却都非常沉重。木场设在场部西头空旷的草甸子上。
汽车拐弯,两人下车。沿着公路,往哥哥家中走去,哥哥家在办公室后面的中心地带,一箭之地,眨眼就到。街上路灯不停地眨动着眼睛,没有狗咬,也听不见昔日的那种和谐和喧哗,家家窗口亮着橙黄色的灯光,不时有人影在路灯下面匆匆忙忙地闪过,气氛沉闷又感觉到少有的肃穆。没到近前,一声尖利的撕心裂胆的哭喊声就传了过来,划破夜空,使俩人心里头不由得一颤,“宝啊——我的宝啊——你还让妈……怎么活啊!”是嫂子的哭声,忠实鼻子一阵发酸,情不自禁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门前停放着一排长龙般的小汽车,有轿子、吉普还有一辆大客车。院门大开,灵幡高挂,人们出出进进,两只大狼狗,拖着链子,时不时地嚎叫着,不是抗议,纯粹是烦恼。两人进屋,屋里头各房间均坐满了人,女人在陪着垂泪,男人闷着脑袋抽烟。忠实进了客厅,环视了两眼又去了西屋,客厅里面,哥哥坐在沙发上,左手夹着香烟,烟灰很长,久久没动。右手捂脸,一脸悲痛,眼角上有晶莹的泪珠在滚动着,旁边或坐或站的全都是林业局的头面人物,除了唉声叹气,就是皱着眉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烟雾弥漫,呛鼻子地难闻,这些人,似乎不是奔丧,而是聚在这儿举行什么吸烟竞赛呢!
厨房有人在帮忙做饭,烟熏火燎,油烟阵阵。两人直奔西屋——卧室。灯光明亮,似乎早已经变成了急救中心,两人进屋,发现大嫂仰面躺着,披头散发,腕子上挂着点滴,脸部的额头和左眼角及腮帮子,均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血扫子。两眼微闭,面色苍白,呼吸衰弱,上下嘴唇均鼓起了两溜大火泡。毛衣上沾染着血渍和水湿。三个大夫都在为她紧张地忙碌着,量血压,测体温,察点滴。炕下面的立柜旁边立着一副担架,气氛肃穆又有条不紊,看上去,是随时准备去医院的。陈忠实刚一进屋,一位老大夫就从眼镜上面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意欲叱责他出去。就听林场卫生所的小蛾子说道:“陈局长的弟弟,刚从黑瞎子沟回来。”老大夫哦了一声,目光和眼神,才退去了刚才的不屑和反感,恢复了常态,又专心致志开始了他的工作。陈忠实屏住呼吸,站在灯下,望着抢救中的大嫂子。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都是人生致命的沉重打击啊!大嫂子老了,尽管皮肤细腻,性情温柔,心胸豁达,为人热情而又坦荡。可是,无情的岁月,毕竟在她的容貌上刻下了一道道印记,风韵不再,皮肤松弛了。站在炕前的一瞬间,他似乎是隐隐约约地记着,大嫂子夜宿黑瞎子沟的那天晚上,白大嫂偎着他,曾经忧心忡忡地小声说道:“男人都不是东西,你哥都这把年纪啦,还背着大嫂,在市内又养着一个姘头呢!”“能吗,别瞎说了!女人堆里,还有比大嫂子再漂亮的?”“哼!女人是朵花!自然规律,到了时候就必得凋谢。男人呢!只要有权有了钱,见了年轻女人,就自然地窝窝头冒气——眼儿热呗!”此时此刻,想想大嫂子——金大夫的精神状况和处境,单纯质朴的陈忠实,刚刚抑住了的泪花,就又再次地顺面颊滚了下来。为大嫂、为侄子,也为那三只至今仍然下落不明牵心揪肺的小棕熊……
大嫂子疯了!小宝子入棺,准备土葬,山里有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宋希山见了忠实说道:“忠实啊!唉!你大嫂,她,好命苦啊!小宝子一死,我就知道,当妈的,疼不死也得疼疯了啊!”宋希山还告诉陈忠实,“唉!也许啊,这都是命里注定的吧!我听说了,你哥哥已经为小宝,办好了调动手续,去市革委,给市长开小车,这是最后的一天,也是啊,最后的一趟,唉!做梦也不会想到,能发生这码子事啊!你说说,这不是命里头注定的,又是什么?”陈忠实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敷衍了几句,即往加工厂的方向奔去。
大嫂子披头散发,呼天抢地,不怕冷,一只脚没有穿鞋,众人拦截不住,谁也不敢再拦,又撕又咬,并嗷嗷地喊着:“宝啊——你回来啊——妈包饺子你吃,你不是要吃芹菜馅的吗——宝啊——你还走啊……你不是要吃芹菜馅的饺子嘛!回来吧!你擀皮,妈妈剁馅……”寒风凛冽,碎雪飘飘,悲痛欲绝撕心揪肺的哭喊声,别说是感情脆弱的女人为之动容,就是铁石心肠的男子汉们听见大嫂子的哀嚎,也会鼻子酸酸,唏嘘不已。陈忠实抛了拐棍,撒腿追了上去,奇怪的是,双腿似乎彻底地恢复了。他用左手,和铜墙铁壁一样宽厚的胸脯,挡住了哭喊嘶吼又张牙舞爪的大嫂子:“大嫂!你!……不能啊!”“别挡着我!我不活啦!俺宝子等着我,包芹菜馅的饺子!你让开,让开啊!害人精、王八蛋、小婊子……勾引俺老陈!”跳着高,伸手就在陈忠实的面孔上打了两个嘴巴子,又撕又挠又号叫:“让开啊!你,不要脸的小臊×……”“大嫂!大嫂!是我啊!我是老二,从黑瞎子沟来!大嫂!你打吧!打吧,狠狠地打吧!”说着,忠实垂下头去,故意把自己的大脸递了过去,“打吧!打吧!怎么打都行!嫂子,我是老二,黑瞎子沟的,陈忠实啊!”众人围观,愣愣地望着。为嫂子的悲伤而哭泣,也为小叔子的真诚而感慨:“老嫂比母,忠实对他嫂子,真是百分之百的啊!”“金大夫对小叔子也够意思,张罗了多少个对象,娘家妹子,都动员了来!这样的嫂子,也是打着灯笼难找啊……”
又是一阵寒风,伴着唧唧喳喳的议论。金大夫不哭了,不号了!目光呆滞,脸色煞白,懵懵懂懂地看着对方,拿手捋了一下满脸飘动着的头发,仿佛不认识了一样,大眼睛骨骨碌碌地转动着,好半天,才似乎是清醒了一样,嚅动着嘴唇,又是半天,才喃喃地说道:“老二啊!是你啊!真的是你啊!……”“嫂子,是我!陈忠实!”忠实巍然不动地望着她,那么深情,又是那么酸楚,并迅速摘下头上的狗皮帽子,不由分说,就躬腰为大嫂套在了右脚上。站起来,再次含着热泪说道:“嫂子,别去啦!人死不会再活,您的身体要紧啊!”人们再次议论纷纷:“唉!瞧瞧人家这小叔子!”“官再大,也不如有个好人缘哟!”“就是的,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你对别人行善,别人自然会对你真诚!”……“噢——啊——老二!嫂子我,对不起你们啊!这些日子!”金大夫似乎是彻底地清醒了,不再迷茫,露出了纯朴,告诉陈忠实说:“小棕熊,嫂子知道啊!走!回家!嫂子今天就告诉你!”“什么?小棕熊?你知道?”忠实愕然地看着她,张大嘴巴,哈着白气,一头雾水,懵懵懂懂。
不知道大嫂子——金大夫,是疼晕了头,在说胡话?还是在开玩笑,戏弄他玩,拿着他开心、开涮、打哈哈,但不管怎么说,先陪着她回家再说。死冷寒天的,再折腾出毛病来,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步履蹒跚,踉踉跄跄,搀扶带推拉,雪地上,忠实和其他几个女人,连说带劝,把大嫂子送回了家。寒凝大地,滴水成冰,众人不停地跺脚,鼻子耳朵冻僵,脚趾像猫咬的一样。回到家中,进了卧室,当着其他人的面,大嫂神志清楚,非常理智地颤抖着双手,从炕琴的一个抽屉内,拽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悔恨、愤怒、痛苦、无奈又绝望地掂了掂说道:“老二,这封信,是从日本来的,邀请你的啊!你哥哥他,愣是给,扣下啦!……你,好好地,看看吧!”目光是信任、期待,也是恳切的。陈忠实接过信封,右胳膊夹住,再用左手,笨拙地掏出了信笺,微微抖动着展开。先抑制住心情,蹙着眉头上上下下地领略了一遍。白纸红格,毛笔字。寥寥数语,却是真诚气魄,有些字,他写不上来,但阅读还是胜任的,开头三个字——“邀请函”,工整大方,一丝不苟,继续阅读。
陈忠实君:您好!
贵国黑瞎子沟之行,收获颇丰,印象极佳。考察条件,得天独厚,白垩龙、金钱豹、黑熊及兴安虎,均是陆地珍贵的物种资源,尤其是白垩龙,更是全球范围内罕见的动物,生态保护,意义重大。
另外,在沟内已经相邀:请陈君来东京观光,携带实物(武夫、正雄的头骨及关东军当年遗留在黑瞎子沟地区的飞机残骸),现身演讲。二次世界大战,满洲是最大的受害国,作为历史,是任何人也无权否认的。可是,本国政府,确实有不少左翼分子,否定侵华事实,不顾社会舆论,公开参拜靖国神社。
实物是最好的说教。教育国人,要珍惜日中之间的友谊。特发此函,赴东京小叙。
日本国东京日中友好协会名誉会长山本次郎,会长田井五木恭启。
公元×年×月×日
陈忠实手握信笺,思虑重重,然后,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胞兄陈副局长为什么要截留下这封国外来的邀请函?他想出国?还是企图以此关系,来达到一种什么目的呢?百思不得其解。再看大嫂子,一脸绝望,痛苦到了极点,嘴唇微颤,似乎有千言万语,在等待着向他诉说。
陈忠实把信笺续了进去,望着大嫂,小声儿说道:“大嫂!那三只小棕熊,您,真的知道吗?”对邀请函,他不感兴趣,出国观光,更是没有这份奢望,他关心的是那三只小棕熊,最大的渴望和企盼,是要知道三只小棕熊的真实下落,活在世上没有?死了,尸骨又掷在了何处?棕熊连着他的心肝,融入他的感情,又占据了他的灵魂,刻不容缓,心力憔悴,望眼欲穿啊!大嫂子像麻木了一样,目光呆滞,后背佝偻,才两三天的光景,就似乎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她顺手从门框上摘下了钥匙,一声不响,步履蹒跚地走出卧室,直奔仓房,颤抖着两手,先打开了门锁,进屋后,又躬腰打开了一只大木箱子,回头说道:“那三只小棕熊,都在这儿呢!是那个刘建民……用汽车拉来的,剁了熊掌,准备着招待日本人呢!造孽的,报应啊!天老爷!你们造孽,我的宝子……宝子啊!妈……”
陈忠实顾不上大嫂了,掀开箱盖,看到棕熊,两腿抖着,“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三只小棕熊,像大黑狗一样,剁去了四肢,掏去了熊胆,摞在一起,冻成了一砣。最上面的那只小棕熊,大睁着双眼,目光黯淡,似乎又在责问着人间,惨害了我们,到底是为了啥哟?棕毛上,至今还沾连着冰雪和血迹。惨不忍睹,令人悲痛欲绝。
陈忠实盯着棕熊,大张着嘴巴,像傻子一样,就那么呆呆地凝视着……欲哭无泪,欲喊无声,万念俱灰,肝肠断碎啦!好半天,他才昂起了头来,退出仓房,返回了客厅,没有见到凶手——自己的胞兄,大权在握的陈副局长。只好踽踽而行,搭车返回了黑瞎子沟。
第二天清晨,陈忠实左手拎着那个骷髅盖子,残手夹着那块飞机残骸。在夏立志的陪同下,出国以前,决心先去上访。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有关领导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出了沟口,扭头再看,死人湖上空阴云密布,冷风飕飕,随着一阵隆隆的雷声,乌云迅速扩大,一瞬间,鹅毛般的大雪,又再次纷纷扬扬地降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