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曦从东边的密林中缓缓地出现时,密林下面的视野,也就影影绰绰地亮堂了。篝火暗淡,雪花清晰,山峦突然地亲切,大森林也撩去了自己的神秘和恐惧。刘建民握着木棒,关切地询问陈忠实道:“陈师傅,您没有事吧?”摸了摸他的双脚和两腿,“跟昨天一样,热乎乎的,这大冷天,没有冻坏。怪事,第一次见到。北大荒小兴安岭,有多少人冻掉了耳朵鼻子,有多少人冻掉了双脚和两腿。可是您,吗事儿没有,这在医学上,也是一大奥妙和奇迹啊!棉裤棉袄,我还一次次地冻醒了呢!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下乡的生活,这一次又算是体验到啦!”说着,目光中就出现了更多的茫然和疑惑。“妈的,困得难受,还睡、睡不着。看看小夏,这呼噜打的,那、那才香呢!扔出去,喂、喂了豹、豹子,他也不、不会知道的。”王青山满脸沮丧地感慨着说道:“还有这仨、仨玩意儿!”他指着大傻二傻和三傻子,“比赛一样,这呼噜打的,当时还想,黑瞎子沟的人和兽,怎么都、都这么贪睡、贪睡呢!”
“真的,一觉到了天亮,越睡越热乎,一点儿都没觉着冷,不信你们俩摸摸,风吹背后寒,现在还觉着热乎乎的呢!”夏立志一脸真诚地说道,知道不是在开玩笑。王青山真就把一只手,掀开衣服,伸到了他的后背上,奇怪地瞪着眼珠子大声说道:“哎呀,可不是咋的,真、真的啊!不但不、不凉,膀子上,还有点儿烫、烫手呢!建民不信哪!你、你过来摸摸……小夏也没有穿棉袄棉裤啊!这、这小子身上,是不是有特、特异功、功能啊?”刘建民也半信半疑地把一只手插了进去,眉毛一扬,惊喜地说道:“唷嗬!真的哎!火炉子一样,怨不得,带来的油饼,一整天了,还热乎乎的哩!而我们的馒头,比石头蛋子还硬,原来你小子身上,有特异功能啊!”边咋呼,边掀开他的毛衣和线衣一看,膀子下面那道皮带宽的痕迹,竟然变成了乎乎热的紫红色。“火炉子在这儿哪!摸着烫手,小夏师傅,你后背上,这么老宽,红彤彤的,是咋回事儿呢?”夏立志没有吱声,开始还是一脸的得意。但一想到自己和陈静在后山上偷情,两人都同时留下了这种不明不白的痕迹和怪异,脸上的得意,一瞬间就彻底地无影无踪了。偷偷觑了陈忠实一眼,就满脸尴尬着极不好意思地说道:“没、没啥!黑瞎子沟里的水,不一样呗!你如果进去喝上二年,你的身上,也就具备了特异功能!”夏立志企图掩盖那段真情,顺嘴搪塞,竟然无意中点到了事实的焦点上,身体的异常,毫无疑问,肯定是黑瞎子沟里的河水,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喽!
刘建民长时间没有吱声,瞅了瞅陈忠实,又看了看夏立志。当目光的焦点,再次落在了三只黑瞎子身上时,内心深处,加盟黑瞎子沟蜂场的意志,也就更进一步地坚定了。他拧着眉头,点了点脑袋,一声不响,把大傻二傻子身上的绳套整理好,就心事重重地跟随在爬犁后面继续上路了。边走边端详着爬犁上面的那块飞机残骸——折射着乌光的大铝片子,黑瞎子沟的奥秘,也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一样,让人兴奋,也同时产生了一种疑惑和不安。自己是油锯手,奉命去沟里采伐,在伐树的过程中,会不会出现想象不到的灾难和凶险啊?跟昨天相比,路难行,雪更厚,爬犁吱吱嘎嘎。大傻二傻也有些吃不住劲地气喘吁吁了。正如陈忠实夜里头预料的那样,翻过了山包,出去了才仅仅有五六里,前进的方向,就再一次被那群饿红了眼的豹子给死死地截住了。
山狗子不知去了何方,这一次他们是插上翅膀,恐怕也难以飞走了!“毁啦!这一会儿,咋办哪?”小夏全身颤抖着绝望地喊道。刘建民握紧了棒子,一声不响颤抖中咬紧了牙关等待着。等待着死亡,也等待着想象不到的奇迹再一次凌空出现。十几只饿瘪了肚子的金钱豹,从三面缓缓地围了上来,踏着积雪,却没有丁点儿的响声。因为是在白天,所以豹子身上的花纹、绒毛、目光、眉毛、爪子、牙齿以及红红的舌头和毛茸茸的血盆大嘴,用眼睛轻轻一扫,都会观察得清清楚楚。“揍!奶奶的!豁出来,拼、拼啦!”王青山二目圆瞪,紧握着木棒,以他的蛮劲和勇敢,肯定是不会束手待毙、轻易认输的。“武松打虎,我、我打豹!别、别怕!大不了就、就是死嘛!”手抡大棒,列开了架势。就在他列着架势,大声喊叫的同时,三只豹子,像大狸猫一样,四肢一跃,身子一躬,带着雪雾,敏捷、矫健地贴着树杆,眨眼之时就爬到了附近的树桠上。然后居高临下,尾巴拧着,两眼咄咄逼人般地向下俯视着。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双手攥着大棒,冷汗却顺腮帮子吧嗒、吧嗒地滴落在了雪地上……
三只小狗熊继续地发着威风。“长毛”和“花子”却夹着尾巴,躬着腰,嘴上哼哼着,颤抖中像吓傻了一样,无处藏身,尿液也又一次地顺着大腿一滴滴地往下流淌着。这儿是一片开阔地,白雪皑皑,并且还在不紧不慢地降落着,赤裸裸,人和猎犬,又往哪儿躲藏呢?死神的骤然降临,恐怕就连上帝,也没有咒语可念!豹群蠢蠢欲动,包围圈也在一点点飞快地缩小着。刹那间,连清冽的空气,都似乎在突然间凝固了!雪花因为恐惧,降落时,也在紧张中不停地颤抖着,山谷和大森林,在寂静中也似乎是窒息了一样,不管是人是畜,在一瞬间似乎都压抑地停止了呼吸……紧张、恐惧、绝望,人和兽都在死死地对峙着,雪花变成了霰粒。林涛声,在头顶上也突然间呜呜地轰鸣了起来,板头因承受不了雪团的重压,悠悠晃动,积雪落地,雪地上就再一次发出一阵阵的“噗噗”声。落雪变成了迷雾,弥漫在空中,随着寒流旋转。有的则贴着地皮疾走,慌慌张张,东一头西一头在密林中盲目地乱撞着。兴许是借助了雪雾的掩护,空中和地面上的豹子都迫不及待地开始运动了,“呜呜”地吼叫着,特别是树上的那几只豹子,弹跳力极好,轻而易举,从这棵树桠,就能跳蹿到另一棵更近的树桠上。但并不是盲目行动,而是有组织、有指挥,统一号令,上下配合,随着包围圈的渐渐缩小,空中的豹子,就会突然间来个泰山压顶,用几秒钟的时间,把围卷住了的人类和猎犬,包括三只无能为力的小棕熊,撕咬成肉饼,吞入腹中……
难以招架,无处逃跑,面对死亡,三个人的精神,在刹那间,似乎就彻底地崩溃了。没有哀叫,没有呼喊,除了搏斗和挣扎,面对残忍的豹群,只能是默默地等待和忍受……绝望、紧张、恐怖,躺在爬犁板子上的陈忠实,在灵魂深处,比恐怖和绝望更难以忍受的是后悔和惭愧,后悔的是这一次出猎,惭愧的是三位青年人的陪葬。特别是刘建民,生龙活虎,做了豹粪,其父母该是何等地悲痛和哀伤啊!王青山,年轻力壮,婚后不久,一旦丧生,寡妻的日子,又应该怎么办啊?而夏立志呢,一起相处了多年,农村流落到林区,虽然与陈静有过肉体之交,但毕竟是短暂中的匆忙,人生之路,还是遥遥的远着哪!……再看待欲冲锋扑过来的豹子,陈忠实就更是冷静、坦然地不慌不忙了。
死亡已成定局,着急又有何用?经验和生活使他能识别出来,树上的三只是雄性的野豹子,而地面上蠢蠢欲动者,则多数都是雌性的母豹子。雌雄之间的最大区别,除了母豹子的个头较小之外,它身上的黑花多数都是圆形的。花纹较密,动作也迟缓,而雄性的野豹子呢!黑花是椭圆的,底色浅红,腿爪粗大,动作敏捷,相对凶悍。社会上有人说:豹子跟骡子一样,杂交之物,是老虎们的后代。虎生三子必有一豹,龙降三崽必有一蛟,蛟是不是龙生?无法考察,但小兴安岭的豹子,确实是一种独立的猫科动物,喜阴、避阳,没有东北虎残忍,但也是林荫下面的一种珍贵的嗜血动物。陈忠实明白,豹群第二次围攻,不是冤家路窄,而是饥饿的逼迫和煎熬,不让它们吃点东西,顺利走人,肯定没门儿。想到这儿,不知道是阴差阳错的偶然性,还是自己思想上的懒惰,本来后半生瘫痪在床,植物人一样,没有丝毫指望了的他,一着急,一激动,猛然地挣扎,竟奇迹般地在爬犁板子上坐了起来,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所有骨节咔吧咔吧地齐响,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刚刚坐稳,就忘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和煎熬,亮着嗓门,用命令的口气,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快!把‘长毛’子扔出去!不然,咱们四个全都完啦!”吼声响亮,铜钟一般。话出口,连自己都觉着万分地惊奇和不解。是我的声音吗?我咋突然就坐起来了呢?一抬右臂,才再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彻底折断,没了希望。幻想,是不会替自己的希望考虑的。事实就是事实,悠荡着的胳膊,再也不听神经和大脑支配了!“哟!陈师傅,您,坐起来啦?”刘建民猛一回头,恐惧中惊讶地大声说道。“青山哪!你,赶紧把‘长毛’子扔出去!快!你们俩还磨蹭啥呢?”陈忠实再次地大声催促道,小夏与猎犬的感情极深,就是自身喂了豹子,也绝对不忍心,让“长毛”子去当替死鬼。陈忠实意识到了,强迫的执行者,也就只好寄托于王青山和刘建民了。
王青山犹豫地扫了一眼在雪地上瑟瑟发抖的“长毛”子。稀屎满腚,近乎于瘫痪,这是一只懒狗,有身无胆,平时瞎叫唤,遇敌就发懵。那些年有大黑和老蒙古陪着,虽然不能冲锋陷阵,倒也能滥竽充数地狐假虎威。一身黑毛,散发着腥臭,大黑和老蒙古死后,作为铁杆儿保安,它的岗位和职务,也很快就让三只小熊崽给取而代之了。那些年,“花子”发情时,压根都不会扫它一眼。“长毛”子也非常知趣,远远躲着,免招讨厌。有一次刚欲靠近,就被老蒙古按倒地上一阵猛咬,苦苦哀求,才得以灰溜溜地逃生。从此以后,尽管大黑和老蒙古为争夺主动权,撕打得沙尘滚滚,天昏地暗。“花子”克制不住,再给抛媚眼,送秋波,“长毛”子就愣有自知之明的不敢搭理。事后把“花子”恨的,老蒙古再欺侮“长毛”,它也助纣为虐地帮咬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