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志见拖拉机不前,也扔下了工具,牢骚中挺有兴趣地奔了过来,先指责三只小棕熊道:“操!真他妈的完蛋!张牙舞爪的那么有劲,咋就认输了呢?”到了跟前,先围着拖拉机转了一圈,满脸惊喜,嘴上咂咂着,问里面坐着的陈小宝道:“拖车呢?光有个脑袋能干啥?”不等上面的陈小宝回答,就又非常内行地嘘呼道:“这家伙,跑起来,快着哪!飕飕的,一溜烟比大汽车,也慢不到哪儿去!”陈小宝从小在市内念书,除了节假日,一般情况下是轻易不回林场来的。黑瞎子沟蜂场呢,很可能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知道老叔在沟里面养蜂,也听说过黑瞎子沟的奇闻。对黑瞎子沟,让他最感兴趣也最有吸引力和诱惑力的是标悍凶猛的“大黑”和“老蒙古”。听说两只为之骄傲的猎犬因那只大棕熊而以身殉职丧失了性命后,难受得他一连多天精神恍惚,在课堂上都差点儿哭出了声。
两只猛犬死后,黑瞎子沟,自然也就失去了吸引力。此次开车进沟,原因有二:一是机械磨合,二是来接小囡囡回家居住的。此刻见三只小棕熊败退远走,才惊恐不安地关了油门,跳下车来跟陈忠实打招呼道:“我来接小囡囡。老叔,这三个小家伙是真厉害呀!新车,可别把轮胎给啃坏了啊!”“你妈同意了?”陈忠实高兴地问道,“废话,我妈不同意,我能到这儿来嘛!”“哟!宝子来啦!”事关女儿的安危和前途,当妈妈的,眼尖耳朵自然也灵。听说是专门来接女儿去林场的,白大嫂就扔下活计,满面喜悦地迎了上去,笑眯眯地打招呼道:“吃饭了没有,快进屋歇歇,这车,多漂亮啊!”略一停顿,又亲切甜美地继续夸赞道:“这车,也就是俺宝子才有资格驾驶,听说没有见着,模样个头,比你爸爸受看,也比你爸爸还猛着哪!”小宝有点儿腼腆,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向陈忠实道:“老叔,这、这、这就是我又一个老婶儿吧?”
陈忠实憨笑着点了点头,脸上“嘿嘿”地傻笑着,看了一眼白大嫂,刚要硬着头皮为双方介绍,白大嫂就爽快坦荡地开玩笑说道:“你老叔是人口贩子哪!‘又一个老婶儿……’你听听,小宝大侄子,是多会说话啊!”夏立志在一旁挤眉弄眼地插嘴道:“这才是哪儿到哪儿啊!黑瞎子沟是独立王国,哪个国王没有百八十个妃子!等着吧,下次再来,你老婶儿,肯定就又是一个人了!”见小宝子一脸窘态,就又嬉嬉笑着打浑儿道:“进屋进屋,有话进屋再说,专车来接,小囡囡一走,黑瞎子沟,就更没啥意思喽!”小宝子进屋转了一圈,见没啥新奇和好玩儿的,就略有失望地催促白大嫂道:“老婶儿,您就别忙活了,我现在就走,做了饭我也不吃!赶紧的,给我老妹收拾收拾,回去晚了,我妈就该挂念着啦!”“那也得吃了饭呀,这大老远地来啦!”白大嫂边手忙脚乱地抱柴点火边恳切热情地谦让着说道。还是陈忠实理解小宝子的心情,家里条件好,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就这条件和环境,狗鬃熊毛遍地都是,就是做出来,他肯定也不会吃的。
于是,就劝说忙忙活活的白大嫂道:“既然他不吃,你就别做了,赶紧给孩子收拾收拾,回家晚了,哥哥和嫂子,都不会放心的!第一次开车,又是他一个半大孩子……”白大嫂看看陈小宝,又瞅了瞅陈忠实,稍微皱了皱眉头,就叹息着小声说道:“也好,沟里头也没啥好吃的,你们爷俩说了算。”然后又嘱咐女儿道:“囡囡呀,赶紧地洗洗脸,收拾收拾,你哥哥来接你,去你大娘家!你大娘家有电灯、有电视、有小朋友玩儿,还有、还有……还有好多好多的好东西,等着俺小囡囡回去吃呢!”“妈妈!你也去大、大娘家吗?”小囡囡用好奇、天真、向往又有点儿不安的神色看着妈妈说。“去!妈妈当然要去啦!不过哪,妈妈今天就不能去啦!蜂子等着入窖,等收拾完喽,封了窖门,蜂场没啥事儿,妈妈就也去你大娘家,陪我闺女读书,陪我闺女上学!陪我姑娘看电视里面的小喇叭,好不好?但今天不行,今天哪!蜂场有老多老多的活计等着妈妈干呢!”白大嫂既愉快又有点儿忐忑不安地为小囡囡洗脸、梳头、收拾包裹,嘴里头既兴致勃勃又有点儿酸楚地安慰着女儿说道。去林场,去一个既熟悉又陌生、既向往又胆怯的领导家庭,不但是女儿恋恋不舍,作为母亲,更是忧心忡忡啊!养蜂是个特殊的行业,四海为家,遍地朋友,但把女儿一个人托付在那儿,感情上,毕竟是一百个不放心啊!尽管陈氏家族承认她的合法存在,但女儿囡囡,毕竟是白氏家族的亲骨肉啊!自己觉着不当外人,可是,女儿真若去了,陈家夫妻和孩子,又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她呢?寄人篱下?委曲求全?还是真情相待、视若己出、和和气气的爱惜有加呢?
白大嫂了解陈忠实,也知道他的身份和背景,那还是刚刚进沟,陈静尚没有出现,没事坐在一起闲聊,陈忠实就主动把自己的身世向她做了透露和说明。说自己是陈家的养子,是养父从葡萄架下捡来的。生身父母是谁,连养父养母也未必能够知道。他投奔陈忠财到鸡爪子河林场,是生活所迫,也是林区大批的招用劳动力,在感情上,跟哥嫂全家似乎存在着相当的隔阂与距离。身份不同,地位悬殊,平时很少来往,生活中也就产生了不同的见解和认识。说起来,也算是坏事变成了好事,陈忠财被打倒、被批斗,陈忠实天天陪斗,患难中,彼此之间才缩短了心灵的距离。哥俩无话不说,生活中也就变成了血浓于水的好兄弟。也是有着这一层关系和经过,场长那天来传达文件,陈忠实才无所顾忌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要求;也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陈小宝才特意专门开车来到了黑瞎子沟,作为母亲来说,也就是因为有着这层特殊的关系,才敢把六岁的女儿,无忧无虑、放心大胆地寄托到场长家。小宝还有一个在市内念书的妹妹,都是大孩子,不用担心孩子与孩子之间有什么矛盾和摩擦。而嫂子的性格和为人,囡囡在她身边,就更是百分之百的放心了,头疼脑热发烧感冒,也无需亲娘老子担心的。
大夫家,什么样的药品没有啊!想到这儿,白大嫂就愉快轻松地把小囡囡送到了小宝子的“夜特”上。既高兴又有点儿失落地叮嘱女儿道:“囡囡哪,到你大娘家,可是要听话呀!我姑娘乖,过两天哪,妈妈就去林场看你啦!”“老叔、老婶,放心吧!我爸和我妈都说了,照顾好我老妹,您就安心在这儿伺候蜂子吧!”陈小宝自豪潇洒地坐在驾驶台上,把包裹和小囡囡安置好,然后冲着车下,腼腆而又谦虚地招了招手,猛地发现三只小棕熊也懒洋洋地往这边运动着,就略有紧张地怯怯说道:“它,它们三个,还、还没死心哪!老叔,快,快把它们拦住,真把轮胎啃坏,我可就走不了了!”“没事没事,放心走你的吧!它们是过来送你的。都是一家人,哪能老跟你过不去呢!”陈忠实安慰车上的小宝子道。然后走过去,迎着三只小棕熊,拍了拍其中的一只脑袋道:“大傻子,站起来,给客人敬个礼。不敬礼,今天就不给你饭吃!”那只小棕熊卡巴卡巴眼皮,张了张大嘴,仿佛在说:“我现在就饿了,不吃饭,能表演嘛!”抖了抖绒毛,拒绝了陈忠实的指挥。小囡囡来了情绪,晃动着小手对车下喊道:“妈妈,妈妈,让我下去,我给大傻子说,它们就会给宝子大哥哥敬礼啦!”白大嫂笑了笑说:“还是俺囡囡有权威啊!小狗、小猫、小熊和小孩儿,天生的都是好朋友呢!”说着,伸手把女儿抱了下来,并顺手在女儿的胖脸蛋上亲了一口,“啪”的一声,非常的响亮。
小囡囡像蝴蝶一样地挓挲着两手飞了过去,搂住大傻子的脖子,又用小胖手拍了拍它的脑袋,恳求着小声说道:“大傻子大傻子,快给宝子哥敬个礼,快呀!俺宝子哥在等着你呢!不敬礼,不听我话,妈妈再烙油饼,我可就不偷给你吃啦!”兴许是三只小棕熊都知道好朋友要走了,懒洋洋地过来,是专门为小囡囡送行的。此刻,听到小主人的指令,三只小棕熊,均相互望了望,就不约而同地缓缓直立了起来,一只大巴掌举在了头顶上,对着众人,特别是车上的小宝子。注目敬礼,让人酸楚,又有点儿滑稽。动物不会说话,但目光和动作,都表现出对小主人恋恋不舍的。白大嫂动了感情,过去抚摸着“大傻子”的脑袋,酸酸地、略有点儿哽咽着说道:“哎!你们呀,跟我一样,都是舍不得小囡囡走啊!林场孩子多,可是,只有你们仨,才是她真正的好朋友啊!来,放下吧,别举着啦,怪累的,过两天哪,小囡囡还会回来看你们的!放下吧,放下吧,走到天涯海角,好朋友,也不会忘记的。”说着,再次用深情的目光看着小囡囡,喃喃地说道:“唉!没有想到,真就没有想到啊!进了黑瞎子沟这大半年,小囡囡不哭不闹,原来是有你们仨跟她作伴儿呀!”空中阳光灿烂,远处白云悠悠。山峦沉默着,落光了叶子的椴树林,注视着生活中的纯真和善良,也注视着世界上的阴险也残酷。三只小棕熊终于放下了它们各自的大巴掌。而围观着的人们,谁的感情上不是波涛汹涌,感叹不已啊!宝子从车上跳了下来,往前迈了两步,既胆怯又激动,既留恋又忐忑不安地对陈忠实小声说道:“这三只小熊,太招人喜欢了!老叔,过两天给我爸商量商量,我不给开车了,也到黑瞎子沟养蜂吧?”小宝嘴上说着,两眼却死死地盯着三只小棕熊。
陈忠实会意地笑了笑。拒绝他道:“不开车啦?到沟里来养蜂?别说你爸爸,我这儿都通不过。三天的新鲜,就知道贪玩儿!走吧走吧!别这山看着那山高了,再不走,你爸爸就得骑摩托车找你来啦!”“不,我主意拿定了,一辈子跟这三个憨家伙在一起,训练出来,跟市里耍猴的一样,游遍全中国,多来派啊!”小宝子天真地说道。见陈小宝非常的固执,白大嫂就哄劝着说道:“哎呀,你就别在这儿异想天开啦!跟野兽在一起,臭气熏天的。俺们是生活所迫,没有办法。你呢?放着多好的事儿不干,到沟里来凑热闹?不娶媳妇,不结婚啦!整天的和它们打交道,娶了媳妇,媳妇都不会让你上炕的。好啦好啦,天不早啦,快点儿走吧,再不走,你爸爸真就会来兴师问罪喽!”边说,边把小囡囡再次抱到了拖拉机上。小宝子还固执地想说什么,不等张嘴,夏立志就嘲讽般地较劲儿说道:“那还不好办,我还正犯愁这儿太寂寞呢!宝子兄弟,你的志向我赞成,开拓进取,创造奇迹。现在我们四个人都走,你陪着三个傻子在这儿看家,管他蟒蛇还是白垩龙,还有房后那一溜黄土包子!别说待一辈子,能熬上三天,我就真服你啦!”说完,夏立志阴阴地冷笑着。小宝子扫了周围一眼,又瞅了瞅房后面的一溜坟头儿,再望了望远处的死人湖,琢磨琢磨话音,似乎觉着有点不是味儿。盯了夏立志一眼,又看了看“花子”,“长毛”和三只小熊崽,才叹息了一声,悻悻地爬到了驾驶台上,掏出钥匙发动了机器,挂上挡,调过头来,一声不响,就晃晃悠悠地下山去了,看着走远的背影,夏立志吐了吐舌头,得意地悻悻说:“真金不怕火炼,李逵李鬼,拿起斧子来,不用叫阵,就都原形毕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