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名老者,均是衣袂飘飞,如下凡仙人般落到山林中一个用篱笆围成的院子里。
这个院子里只有大小三间茅屋,居中一间,门口还挂着一件浆洗过的月牙白细麻布长衫,看款式与大小,是一个少年的衣物无疑。
左边的茅屋较大,从敞开的门窗望进去,除了一张简陋的木床,便只剩下屋子中央的一张长长的长方形矮桌,木板铺就的地上,环绕矮桌放着将近二十只蒲团。桌子中央放着一套白玉似的茶壶茶碗,茶壶比一般的茶壶大得多,茶碗却比平常稍小,但小巧莹润,煞是喜人,数目有将近二十只。
右边的茅屋显然是厨房,门口挂着成串的红辣椒、黄玉米,屋檐下的竹篮里挂着一把青菜,地上堆着一些山药、芋艿。
十八个人就这样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出声,只是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中间那间茅屋门前的长衫上,目光里满是不舍。
良久,一名身穿玄色长衫、须发如霜的老者长叹一声,有些伤感地说:“小怪物这一走,我们这些个老不死的可就真的清静了。”
此话一出,顿时一阵长吁短叹。一个长着一张圆脸,目如铜铃、眉如浓墨、大鼻如蒜、身材五短的老者恨恨地说:“臭小子,下次见到他定要狠狠揍他一顿,竟然害得我们如此伤感。”
“就是就是……”数名老者附声道。
“算了,别想了,我们也好久没在一起喝茶了,都进来吧,待会我泡一壶上好的毛尖让你们尝尝,这可是我今年新采的,只得一斤不到,本想留着自己慢慢享受,今天,就奢侈一把吧,叫你们也看看什么才是好茶,省得你们老拿那些粗制滥造,暴殄天物的东西在我面前妄自称好。”站在前面的那名黑发老者率先向左边的茅屋走去。
“哎,我说刘行远,刘老头,你吹牛也该有个度吧?谁不知我布施与除了有药王之称外,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外号,就叫做‘茶圣’,说到制茶,我说第一,谁敢称第二?”刘行远左边一位面容黝黑的家伙胸膛一挺,袖子一甩,得意洋洋地向前走去。
“我说布老头,你这话也忒无耻了吧,就你?也配称茶圣?就你那制茶的手法,炮制点千年苦、万年毒还差不多。这天下,要说制药,你老小子可能还排得上末流,要说制茶,哪边凉快哪边呆去,看你那大言不惭的样子,我周平生就牙疼。”布施与背后的一名青衫老者一脸鄙夷地挤进屋去,在挨着门口的一个蒲团上坐下。
“周平生,你小子犯浑了是吧,敢跟我作对?老子吃的盐也比你吃的米多,你丫的就是个忘恩负义的胚,别忘了你上次中了三眼蝰蛇的毒,要不是本药王出手,你丫早就跟阎王爷下棋去了,还有本事跟老子在这里翻牙倒齿的?”布施与在周平生旁边坐下,恨恨地瞪着那张可恶的脸漫骂道。
“布施与,你这个混蛋,你你你……你不跟我说那次还好,一说起来老子就要跟你拼命,你丫的那是治病吗?那是谋杀啊,呜呜……老子活了一百多岁了,还是第一次羞愤得想要自杀,我我我……我打死你这王八蛋……”周平生两眼通红,大吼一声就扑过去与布施与扭打在一起。
“各位,坐。”刘行远像没看见像两个无赖一样扭打在一起的家伙,径自招呼陆续走进来的众位老者,待他们坐定后,轻一挥袖,将两个已经鼻青脸肿,犹自咬牙切齿,你来我往的家伙丢到院子里去。
猝不及防之下,两个老顽童怪叫一声,手舞足蹈,腾云驾雾般飞往屋外,而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股将他们托住抛出去的内劲之中竟包含着一股刁钻的劲力,在前面那股内劲将竭之际,另一股内劲一下子从上往下施压,一下子将半空中的两人压了下来,重重地跌落地上。随着两声凄切的惨叫,两条人影如坐到了马蜂窝上一般迅速弹跳起来,双手捂着臀部左蹦右跳。
“刘行远,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暗算我们,我我我……我跟你没完……”周平生破口大骂。
刘行远不为所动,径自拿过那只白玉茶壶,揭开盖子,修长的手指遥遥一指,一条清澈的水龙便从院子里的一口井里窜出,如有意识般往茶壶钻入,顷刻之间,茶壶已灌满了水,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紧接着,刘行远双手捂向茶壶外沿,内功暗运,只消一会儿,茶壶里的水便沸腾了起来。与此同时,几粒青翠的茶叶飞入壶中,盖子也腾地盖上。片刻之后,缕缕茶香溢出,清新淡雅令人心旷神怡。
“唔,好茶!”坐在刘行远右边的一名鹤发童颜的老者吸了吸鼻子,由衷地赞叹。
刘行远笑而不语,轻一拍桌,桌子中央的茶碗齐齐飞起,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在每个人前面,然后虚手一托,茶壶徐徐升起,在每个人的茶碗里斟上碧绿的茶汤。
“果然是好茶,此茶是采自云雾山颠崖壁上的一株千年老茶树,于谷雨前采摘,选晴朗天气撷取一叶一芽,经筛分、摊放、杀青、揉捻、解块、理条、初烘、摊凉、复烘九道工序精制而成,且每一道工序都臻于完美。刘老,您的制茶工艺大有精进啊!”坐在刘行远左边的老者捧起茶碗,轻吹口气,轻啜一口,眼中露出赞许的光芒,开口说道。
“能得陆老此一番话,老夫真是受宠若惊。谁不知陆老乃江湖第一品茶师,能得您老一番赞叹,足以在茶界占有一席之地。只是这等粗制之品,陆老实在是谬赞了。”刘行远谦虚地说,只是那脸上飞扬的神色却出卖了他心底的得意。
“刘老不必谦虚,在下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说你们两个烦不烦?多少年了,还天天动不动互相拍马屁,我听得都想吐了。他奶奶的,小怪物走了,老子心情非常不爽,喝茶就喝茶呗,还得听你们两个老小子在那边恶心人。老子不陪你们了,陪着你们这帮假道学,还不如找外面两个老小子打一架。”那个说话之人腾地站起身来。此人身形彪悍,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冷傲的神色,眼角瞟也不瞟在座之人,径自走了出去。不多时,外面传来“嘭嘭”的声响,却是拳头实打实击在肉身上的响声,相伴而来的,是不时响起的惨叫声。
“这个赵大牛,几十年了都没变过,还是蛮牛一头。”刘行远望着外面上蹿下跳,左翻右滚的三条人影摇头叹道,不知怎地,心下竟然对这几个粗线条的家伙羡慕不已,不由心下一动,放下茶碗,对着在场的人大声说道:“各位,趁着今天大伙儿都在,咱们这帮老兄弟好好切磋切磋,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好!”
“有何不可!”
“正合我意!”
……
夜幕降临,漫天星子闪烁,一轮似圆非圆的清月悬在空中,撒下无尽的银辉。
山林深处,万籁俱寂,然而在一个小小的庭院中,十数条人影如同鬼魅般上下穿梭,不时发出几声呼喝声、拳掌击打肉体的“嘭嘭”声、有人躲闪不及发出的怪叫声,偶尔也会发出两声金属相接的“铿锵”声,然后紧接着几声恼火的咒骂声……
这一夜,注定无眠。直至黎明前,这十几个人才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这些人之中,有一部分人不放过一丝练功的机会,当即盘起双腿,运转独门内功心法,悠悠入定去了,另一部分人则是不管不顾,倒头便睡,也不理地上脏是不脏,不消一会儿,浓重的鼻鼾便在四周荡漾,不时还伴着“吱吱”的磨牙声,以及低低的咕哝声——
“小怪物,别走……”
“臭小子,皮痒了是不是,等着,你七爷爷这就来收拾你……”
“小东西,记得要回来,我会想你的……”
“小毒物,可要牢牢记住祖师爷的遗训,不可滥杀无辜,须知毒也有好坏之分……”
“小混蛋,你可别死啊,呜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