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是在刚下壕沟的那一刹那,余清就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然而他一声命令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看见无数长枪箭矢凌空飞来,正中壕沟里埋伏着的寅队士兵!
一瞬间,血肉横飞,鲜血四溅,余清眼睁睁见着前一刻还在与自己插科打诨的士兵们被沂军夺去了生命,他低声怒吼一声,反手抄起身后一支长枪,一面抵挡着密密麻麻的箭矢攻势,一面掩护着身后的士兵撤退。
刀枪剑林,余清攥着乌金枪头几乎杀红了眼,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沂军做了他的枪下亡魂,他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着——
他们原想请君入瓮,不想竟是作茧自缚!沂军先他们一步埋伏在这黑沙岭中,看准了时机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们晚了一步,就这样做了任沂军宰割的砧板上的鱼肉!
余清咬着牙,拼尽全力破除了沂军的包围,自己左腿却中了一箭,几乎穿骨,簇拥在他身边的,是寅队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士兵,出发时雄心壮志的五十人,如今包括余清在内,不过两人。
此时已过戍时,天色逐渐变得昏暗,在这密林之中,黑夜无疑为他们的逃生之路更增添几分坎坷,他们相互扶着搀着,身上无一不是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余清的身侧,是一个面孔很稚嫩的士兵,看样子还不过十五岁,就被一只长枪穿透了右胸,汩汩的鲜血自胸口的大洞溢出,但他始终咬着牙,没有发出哪怕一声闷哼。
余清拔下了穿透自己左小腿的箭矢,笑着啐了一口血沫,又拍了拍那个士兵孱弱的肩,笑道:“兄弟好样的!你原本是什么编号?”
那小士兵闻言,有些羞赧的一笑,很不好意思道:“回队长,属下、属下原是南奚来的..第、第三军......”
“南奚的士兵,也是一等一的男儿!”余清称赞道,诚心诚意地去除了自己原本对于南奚军队的偏见,身为将士,只有经历了生死与共,才能看出真情与气概。
士兵笑着低了低头,刚想说些什么,面色却陡然惊变,余清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看到那个小士兵迅疾挡在了自己身前,用孱弱的身躯为他挡去了又一支箭矢。
方才还羞涩地笑着的南奚士兵,此时倒在地上,胸洞大开,他稚嫩的面孔还如同方才一样鲜活,但瞳孔已然涣散了。
余清双眼布满血丝,嘶吼着就要冲出去,但那个埋伏在灌木丛中的沂军却陡然身子一僵,眼珠几乎要瞪出来,看着穿过小腹的长剑,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轰然倒下。
这时有一人从那沂军身上跨过,眼睛一眨不眨地拔出了沾着温热鲜血的长剑,出了灌木丛,余清才看清他的面庞。
正是阮晨。
很显然,阮晨也吃了很大的亏,因为原定的计划是秘密埋伏,不便于身披重甲,所以阮晨也同其他士兵一样,只穿着轻便的软甲护身,然而此刻,他的软甲几乎被刀剑划得七零八落,浑身上下都挂了彩,他不动声色地捂住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但余清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手腕正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显然是脱了臼。
余清抿着唇,慢慢站起身来,眸子死死盯着阮晨不说一句话。
倒是阮晨微微蹙了眉,打破了这一片沉寂:“没想到,沂军会赶在我们之前设伏。”
他明眸澹然,说起话来身板挺直,看起来十分磊落光明,君子坦荡,但余清却红着一双眼睛瞪着他,心中的防备没有放下一分一毫。
“还演什么戏,”余清冷笑着嘲讽道,“沂军的设伏,不也是你设计的么?”
阮晨的眉头完全皱了起来,面色也变了,沉声道:“你说什么?!”
余清继续道:“即使是沂军嫌我们一步设伏,又怎会确切地知道我们会在何处埋伏,会在何处挖壕沟?阮监军,你即便是要通敌,也最好不要留下任何把柄。”
夜幕笼罩着整座黑沙岭,没有月光的夜晚显得更为寂静,暗沉夜色里,阮晨一双眸子淡淡地看着余清,良久,他笑了一笑,一面“咔嚓”一声为自己接上了右手折断的骨头,一面道:“不错,沂军的埋伏,是我设计的,我这右手,也是我自己折断的。”
原本这世间就没有多少人能够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接骨,更何况还是自己折断了自己的骨头,便是驰骋沙场许久的余清,见阮晨从头到尾的叙述都带着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孔,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然而,紧接着,余清又听阮晨道:“那日在驿站,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那个信使与我的家书都有问题,你察觉到了,却因自己的愚氓而放弃了侦查,就此错过了很重要的线索。”
阮晨叹一口气,以长辈的口吻规劝道:“余清,有时候看事情,不是用眼睛看的。”
然而余清此时已经完全不再理会阮晨说了什么,他只觉胸中怒火中烧,目疵尽裂,一字一顿道:“我四哥与四嫂的书信,果然都是你找人伪造的?!那血玉的事情,也是你编造出来的?!”
“也不尽然,我会定期择选出几封,着人送回到长公主的手上,不过都是些报平安的书信,此时此刻,长公主与小郡主大概都在平都满心期待地等着余飒将军凯旋而归罢。”
阮晨说到这里,想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摇头,又弯唇一笑,那笑容中多少有些奸计得逞的意味,“只可惜,她们大概等不到余飒将军回城了......”
余清按着腰间挎着的长剑,隐忍着没有冲上去,咬着牙喝道:“你要拿我四哥怎么样?!你通敌叛国,还算计我四哥!你这个卑鄙小人!”
“卑鄙小人?”阮晨眼神一转,有些玩味地重复着这个称号,半晌,竟是赞赏地点了点头,“说得好,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哪怕当卑鄙小人,我也是乐意的。不过余清你要记得,国家之间,只有利益,没有道义。”
“你!”
阮晨侧着头想了一瞬,忽然了悟一般又道:“哦,我想起来了,那块血玉的来源,其实与我编造的也差不离,余清,你觉得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是指余飒没命回去见自己的妻女,还是指...”
他眸光一闪,暗夜中闪现几分杀意:“还是指,长公主与小郡主没有福气活到余飒将军凯旋的那一日呢?”
“夕陌年纪还那样小,你竟忍得下心对她下杀手!”
余清又惊又痛,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然而阮晨却眉目淡然地道:“我说过,在我面前只有利益相争,从没有道义的束缚与多余的同情心。”
“我要杀了你——”
须臾之间,余清已经按捺不住地拔剑出鞘,疾风一样朝阮晨奔去,他的心中皆是满满的愤怒,恨不得将阮晨拆吃入腹,剥皮抽筋!
电光火石之间,好像有一道人影自两人之间蹿过,紧接着,只听得“噗”的一声,余清便看着自己的长剑整个没入了阮晨的胸膛,献血喷涌而出,几乎溅了余清一脸,而被贯穿了左胸的阮晨,却正对着目瞪口呆的余清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也不顾自己胸洞大开,而是动了动嘴唇,用唇语对余清说道——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