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紫菀带着桃蕊迎夏等在府门口,过了近两柱香的时间,临王才带着何谨言自内院深处奔了来,一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样子,直撑着门柱大口喘气,紫菀见这架势,便奇道:“这是做什么去了,累成这个模样?”
临王挥了挥手,断断续续道:“咱们...上了马车...再说...”
街上人潮涌动,何谨言只好驾着马车绕过弯弯绕绕的小巷子,马蹄声笃笃,马车轱辘滚着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一路徐徐赶往城外,有寒风掀起车帘,带给人满腔寒意,紫菀拢紧了袖中的青猊八宝手炉,抬眸问临王道:“你是说,你让宝音自己呆在府内不出门,满十二个时辰后才能答应带她一同出府?”
临王点点头,没有多话,紫菀又蹙眉:“为什么不让她一起出来呢?”
“她若是来了,我半条命都没了。”
临王虽然说得夸张,但宝音缠人的功夫绝对可以算是天下无敌,紫菀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沉默下来。
何谨言驾着马车从南门出了城,又绕了小半个圈终于来到了悦然湖畔,迎夏服侍紫菀系好了深兰色织锦披风,又替她打起了帘子,紫菀刚弯腰出了车厢,望着站在轿凳旁正笑吟吟朝自己伸着手的临王,一时间心中有些懵然。
记不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在落云山脚下,清冷如霜的月光下,有一人也是在这样的马车边,背对自己弯下了腰,温柔细致地背自己踏过百级石阶,从此便是半生纠缠。
“小紫菀?”
是了,“小紫菀”和“紫菀”是不同的,那个人,那些过往,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罢...
紫菀对着临王莞尔一笑,扶着他修长的手,踩着轿凳慢慢下了马车,在湖边站定。
夜幕深沉,苍穹万丈,夜空中的疏星朗月毫不吝惜地将清辉洒落人间,使得这一望无际的悦然湖水光潋滟,远近斜晖交映,倒影澄鲜。湖面风光极其秀丽,湖内有小岛耸峙,岸边峰峦起伏,波映峰影,水光接天。
湖上画舫连栋,花灯熠熠,有的湘帘低垂苏幕半遮,有的架起陵台歌舞不绝,湖上碧波粼粼,空中烟花瞬放,万朵荼蘼,这一夜流光溢彩,盛景难收。
“好美的景色,”紫菀衷心赞赏道,眼中闪着熠熠的光彩,“平都的人们,难道都来悦然湖过腊八了么?”
“在咱们平都啊,腊八可不光要祭祀祈福做腊八粥的,这个日子还要在悦然湖举行‘腊八花宴’的。”
“‘腊八花宴’是什么?”
“就是由城中几家大户主持,各家闺秀一齐比试才艺,最后评出个花宴状元,博个彩头。”
“哦?怎么个比试法?”
听着迎夏的解释,紫菀愈发的好奇起来,不想今日被临王带到这里来,却是有热闹可以瞧,平都的花宴,听起来实在有趣得紧。
“这‘腊八花宴’的比试分为四轮,第一就是打花络,比的是刺绣的手艺,第二踏花枝,也就是歌舞,第三吟花诗,最后一轮却是如同科举殿试一般,需得面见主考官,再由主考官来判定状元之衔......”
桃蕊默然抱着剑倚在湖畔的杨树上,望着满湖灯影,目光有些空蒙。一旁的迎夏说得神采飞扬,而听得仔细的紫菀全然没有发现,临王早就已经悄然离开,往更深的阴影处走去。
“怎么样,办好了没有?”
何谨言点点头,鬼鬼祟祟从背后摸出一张木牌递给临王,笑道:“我跟记档的人说好了,他已经把名字换过来了,慕姑娘拿着这牌子,等一等就可以上台了。”
“干得不错,明天准你休息一天。”临王收好木牌,笑意盈然的转身往紫菀那边去,何谨言乐呵呵地跟在他身后,不多时,两人就已经回到了原本的队伍中,而紫菀正一脸憧憬的道:“闷了这么久才出府,又凑巧赶上了这‘腊八花宴’,有好一阵热闹可以瞧了。”
临王伸手拍了拍紫菀的肩,露出一抹有些狡诈的笑,“小紫菀,这‘腊八花宴’可有趣?”
“嗯,比我之前在芙城遇上的莲灯节还要有趣许多呢。”
“哦?那你可向往这‘腊八花宴’?”
“嗯,当然很向往,这平都的闺秀们一定都身怀绝技,待会儿的比试必然精彩纷呈!”
“那么你可想参加‘腊八花宴’?”
“嗯,当然想...等等,你说什么?”
紫菀陡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望着临王,一脸的错愕与茫然。
临王一双狭长凤目如同春水荡漾,笑得像个狐狸一样,他从怀中摸出张红木牌,牌子上用篆体刻着“十九号”的字样。
“我...你...这个...”紫菀望着这张不知被临王从哪里抢来的牌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我不会跳舞,而且,刺绣的功夫也很差......”
临王手中握着一截红绳,提着那个牌子在紫菀面前晃来晃去,笑着道:“小紫菀不必担心,前两轮的比试已经结束了,你只要面对最后两场就好了,我想小紫菀你饱读诗书,一定不会输得太难看对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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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奚的冬来得比夏迩早上许多,腊月寒冬,天上已飘下些细碎的雪菱花,似柳絮飞扬、芦花飘荡,漫天白羽飞扬,满地碎琼乱玉,正如片片飞花霜染颜,水剪琼瑶醉蓬莱。
放眼望去,庭院中的假山怪石、曲桥幽池也仿佛被这玲珑千叠羽所覆盖,目光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园中仍伫立着几株青松翠柏,还有三两支红梅赧然低眉,横陈在苍茫雪景中,傲雪凌霜,有一座琉璃瓦红漆柱的八角亭掩映在松柏红梅间,亭边竹帘半卷,亭中一张石桌,一鼎鎏金火炉,有两人坐于亭内毡毯正在对弈,一人白衣胜雪,一人青衫落拓,亭外飞鸿印雪,亭中暖意融融。
鹅毛舞,霜华乱,亭外苍茫雪景肃穆寂然,亭内一方天地清静孤绝。
白衣男子执白子,座子后以天元开局,落子稳准,占尽先机,而青衫男子所执黑子虽是隐忍后发,却懂得取巧,几次破掉了白子连脉的“气”,黑白二子占尽棋盘九大星位,白子拓局,黑子则步步紧逼,如今已过了大半日光景,黑白二子却是各占半壁江山,中盘也是难舍难分,眼见着再下下去便要和棋,那青衫男子却抢先放了两颗白子在棋盘右下角,笑意中带了些许无奈地道:“二哥,我认输了。”
白衣男子面容俊朗,笑颜温润,正是阮晨,他挑了挑眉,道:“几月不见,三弟棋艺见长,若是坚持下去,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啊。”
青衫男子摇摇头道:“二哥的局设得十分巧妙,我这黑子看似对白子亦步亦趋,实则中盘之前,这一派难舍难分的局面已然出了端倪,若是坚持,等到白子猛然反扑,我怕是要被吃的一字不剩了。”
阮晨但笑不语,默默地收起棋盘上散落的棋子,这时候在廊下的陈朗也奔了过来替他们收拾妥当,带着棋盘又退了回去。
青衫男子从路上拿过一壶烫好的酒,与阮晨细细斟了,转头望望亭外翩翩袅袅的大雪,朗声一笑,对阮晨举一举杯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如今已是纷纷暮雪,但与二哥同饮一杯,如何?”
阮晨举杯回应,点头道:“你我兄弟二人,分别半载,今日一聚,必然要一醉诉衷肠。”
说着二人都饮尽了杯中醇酒,酒香缠绵,并无后劲,品酒时,似乎连着清冽的雪香也和着一同饮下去了。
“闵恪能为我所用,说来还是三弟你的功劳。”
“二哥谬赞,平泉王同闵恪之间早有隔阂,我所做的,不过是将这隔阂放大而已,”青衫男子眉目疏朗,一笑如若三春泉,“听闻皇后娘娘昨日上奏皇上,以擅闯仓部为罪革去了阮符的官职,在阮相百般求情下命他在家中幽闭,无诏不得出府。此一来看似削弱了阮家在朝中的势力,但革除了阮符可能会为阮家带来的危害,实乃一件幸事。”
“阮相爱子,不是慈爱,而是溺爱。阮符那贪财好色的性子,原本就不适合在朝为官。即便如今有阮家撑腰保住了命,也难免会中了下一次的圈套,到时候,他连累的,就是整个阮家以及东宫的势力。”
阮晨叹一口气,道:“但愿阮相能早日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青衫男子安慰他道:“你行事都是以阮家的利益为基点,等过了这一段时日,阮相一定明白过来的。”
阮晨点点头,忽然抬眸盯住对面的男子,问道:“当年苏景桓坠马的事情,你可知道什么内情?”
青衫男子怔住,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当年我虽然也在马场,但印象不深,只记得好似马夫在草料里加了什么东西,使得马儿发狂,才把苏景桓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当时送到太医院验了吗?是什么东西?”
“这我就不大清楚了,”青衫男子摇了摇头,“当时验出来的单子是呈给皇上过目的,我想查出来的东西肯定不简单,但皇上好似有意偏袒,只是将那批马夫杀干净了事。不过,后来不是有传言说那个马夫是被平泉王收买了么?”
“不是平泉王,”阮晨忽然想起苏景桓最后那凄惶绝望的模样,觉得这多年前的案子好似不会那样简单就结束,真相可能就像这园子里的假山怪石一样,虽然只被薄薄一层雪衣掩盖,但却无法触碰,无法得知。
“好好查一查那件事情背后的隐情罢,我总觉得,真相可能会让我们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