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永州户城这一日,陆二少同众人告了别,说是要回南阳主持修建义仓,同时重振陆家家风,大家互赠祝愿后,陆二少便抱拳一礼,快马轻骑往来时路赶回去了。
自从他解了自己的心结后,越发懂得昂首挺胸,活出一个自我来,同时也决然承担起了家族复兴的使命,紫菀目送他潇洒的身影远去,有些懵懵地想着,世间几番风云变化,倘若天下为棋盘,恐或陆二少日后也会成为这操棋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一番千古传奇,旷世神话。
紫菀还在出神,杏儿已发觉阮晨骑着马快要靠近马车,便手疾眼快地拉下帘子,对着紫菀笑道:“慕姐姐,外面风大,仔细身子。”
紫菀点点头,默默倒回软垫,闭目养神。
虽然喝了两碗醒酒茶,但像自己这种不胜酒力的人,一旦宿醉,便得好几日才能清醒。昨晚的事情她也记不大清了,敬了那几杯酒后好像就晕过去了罢,阮晨究竟是何反应她也不知,不过转念一想,他是什么反应都不干她的事了罢。好在今日一整天俩人都下意识地躲避彼此,到如今也没碰面说过话,这样也好。
马车一路急行向北,抵达户城时已是天黑。
永州同京畿之间只隔了一个小小的柳州,这也说明,紫菀离上京城愈来愈近了,投亲的目的也要达成了。然而紫菀心中仍旧有些怯怯的,因为大哥考取功名时她尚在襁褓之中,后来大哥在朝中任了翰林院检讨一职便住在官舍,只有过年时才回家一聚,紫菀印象中大哥是很沉默的人,而幼时淘气的她跟大哥并不亲近,尤其是到了举家南迁的时候,大哥一人留在京城,自那以后就没见过他了。是以,此次投亲对于紫菀来说其实是算不上激动开心的,反而十分担忧胆怯。
然而户城也着实奇怪,永州明明比青州富饶许多,又靠近京畿,本该更加繁华,可城中不但冷冷清清,街市两旁的房子也破破烂烂,唯有一些大户人家还是朱门绕漆、钟鸣鼎食的样子。
一行人到了城守府,周大人亲自出来迎接,紫菀原本还在担心是不是户城城守贪污,进了府才发现,就连这城守府也是简陋至极。
城守府中下人很少,几乎大半都被周大人谴来迎接观察使大人,下人们在前边打着灯笼,阮晨一行人鱼贯而入,然而刚走到中庭,暗夜里飞快地蹿过一抹白影,走在前边的阮晨猛然一俯身,眼疾手快地拎了那东西起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只雪白皮毛的兔子。
阮晨拎着兔子一双耳朵,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正想开口询问,便听到有人焦急的呼唤着:“菟丝——菟丝——”
中庭一头走出个袅袅娜娜的身影,衣衫单薄,手上拎着一只小巧的灯笼,正蹙着眉四处呼唤。
“哎呀,这,成何体统!”周大人两步上前,将那女子拉过来朝阮晨行礼,连忙道:“观察使大人,这是小女芸衣,她不懂事,还望大人莫要见——”
“这是我的菟丝!”周芸衣行礼行了一半就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男子手中抓着自己的爱宠,开心的上前讨要,“谢谢你帮我捉住它,不过...你能把它还给我吗?”
周大人正想斥责自家不懂事的女儿,却不想观察使大人很宽容的一笑,将兔子亲手交给周芸衣,还温和的嘱咐道:“夜间还是把笼子锁上的好,否则天色一暗,便不好找了。”
周芸衣将兔子搂在怀里,对着阮晨甜甜一笑,露出一只梨涡来,“谢谢你!我会看好它的!”
说罢,她便抱着兔子拎着灯笼自顾自跑回去了,周大人冷汗连连,正想请罪,却被阮晨拦下来,“周小姐率性天真,这样很好,没什么不合礼数的。”
周大人连连说是,又弓着身子将阮晨等人请进后院收拾好的厢房中入住,客套了许久方才离开。
“依我看,那个周小姐倒和初阳很像呢。”紫菀微微一笑道,“看她的样貌身量,应该和我同岁,但是却比我活泼许多,倒像个长大的初阳一般。”
“才不呢!”初阳哼一声,满脸不屑,“一看她就不是什么好人,对着二哥笑得那么甜,肯定在打二哥的主意!”
“我看你是嫉妒人家有梨涡罢!哪像你,整张脸就是个母老虎涡!”君皓朝着初阳做个鬼脸,转身便跑开了,初阳气得大骂,连忙追了上去,俩人便开始厮打起来。
众人都知道吵架斗嘴是他们每天必做的功课,因而都很有默契地各干各的活去了,谁都没有搭理他们。
杏儿赶在紫菀前进了厢房收拾床铺,紫菀便坐在木桌边喝茶。
“慕姐姐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杏儿一边铺床一边叹气,“慕姐姐这样好的姑娘,断不能委屈自己嫁给阮公子做偏房的。”
紫菀只顾着喝茶,没有答话。杏儿又道:“杏儿读过的诗不多,有一句却是记得的,‘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慕姐姐,像阮公子那样的人家,就同侯门一般,慕姐姐明明知道深不可测,为什么还要去趟这一滩浑水呢?”
“杏儿,你不懂,”紫菀放下茶杯摇了摇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才叫喜欢,真正的喜欢,不会因为前路莫测就自行中断的。”
房中蓦然沉寂起来,良久,响起一阵敲窗声,紫菀起身去开,却见陈朗立在窗边,手中递来一只雕花木盒,笑道:“慕姑娘,这是我家公子前些日子在芙城买的,我此番来,是替我家少爷送东西,顺带传一句话。”
紫菀没有伸手接那只木盒,只微微挑眉问道:“哦?什么话?”
“我家公子说,要慕姑娘相信他,他必会给慕姑娘一个交待。”
话毕,陈朗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木盒放在窗棂上,脚尖一踮,便飞身而起越过围墙,回了东跨院复命去了。
紫菀怔怔地回想着那句话,半晌后苦涩一笑,仍旧没有拿那只木盒,兀自转回身来。
阮晨,我从来都不看重名分,你终究,还是不懂我...
紫菀回榻上躺下,闭着眼睛不愿再想其他。
杏儿却以为她终于想通了,便很欣慰地走过去将窗户锁死,将那只雕花木盒孤零零留在窗户之外。
月上中天,整座城守府都黑漆漆的,四下寂静,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借着惨白的月光,能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的妙龄少女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待靠近了紫菀厢房的窗棂,她轻手轻脚地拿下那只雕刻精美的木盒,在月光下打开来,只见里面是一只点翠多宝石玉簪,通体碧色,玉质上乘,宝石流光,暗夜里光泽闪烁,虽不至华美,却也不落凡俗。
女子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轻轻招手压低声音唤道:“菟丝——”
那只雪白的兔子仿若通灵一般跃到了它的主人身边,正想享受主人温暖的怀抱,却突然惊觉冰冷尖锐的利器刺入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染红了雪白的皮毛,小小的兔子只抽搐了几下就死掉了,女子将玉簪拔出来,血色已然涂满了整支玉簪,她满意地一笑,将那支玉簪原封不动地装回木盒,又拿出一方长长的绢布将自己的爱宠爱惜地包起来,顺便将被兔血染红的泥土重新用新的泥土掩盖起来,踩实后才放心地拎着布包往府中小池塘走去。
“不知道鱼儿吃不吃兔肉呢?”
她歪着头自言自语,模样甚是灵巧可爱,微微一笑,脸颊上的梨涡便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