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了朝堂政事、纷争缠斗,苏景宸难得悠闲地享受了好几日大好时光。
这一日天朗气清,他远远地就将随侍全部支开,自己甚是随意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天望去,碧蓝天幕,云走鸟逐,不远处有雪山千仞,高耸连绵,山底是成片的湖泊,碧水蓝天相映,是绿毯间的点缀,秀美绝伦。
一旦抛去凡尘旧事,就是身心两轻啊。
苏景宸心中舒畅,正要闭目养神,却陡然听见不远处一阵嘈杂声响,稚嫩的声音,像是高昌的几个孩子在打闹一样。
小孩子吵闹本是常事,原先初阳与君皓缠着打斗的时候他也没有拦过,于是就没有插手,然而等到那群孩子吵吵嚷嚷的散开之后,一声低低的啜泣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竟是个汉人孩子的声音,一面呜呜的哭着,一面委屈不已地喃喃道:“汉人怎么了,为什么是汉人就不跟我玩了,我又没有欺负人,为什么不理我呀.......”
苏景宸心中有些动容,便睁了眼睛,起身便瞧见一个穿着高昌服饰,却黑发黑眸的孩子蹲在草地上抹眼泪,面前放着一把断掉的小弩。
他一步步走过去,耐心地陪他蹲下来,轻声问道:“你是汉人吗?为什么在这里哭?”
小孩子抬起头来,像葡萄冻子一样黑幽幽的眼睛水汪汪的,有着精致的五官,玉雪可爱,他抽抽噎噎的指着地上的小弩,哭诉道:“我...我的娘亲是汉人,哈桑他们说我们汉人柔柔弱弱的,骑不了马也不能射箭,我说我会射箭,他们不信,还把我的弓弩弄坏了.......”
苏景宸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将手放在这孩子头上,轻轻地抚了抚,安慰道:“自古男儿安身立命,皆为本心,汉人崇文,胡人崇武,信仰不同,也就没有什么优劣之分。”
孩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苏景宸又道:“以后若是有人诋毁你、质疑你,不要去在意他们的言语,顶天立地,证明给他们看,他们就会知道从前都是误解你,知道了吗?”
“嗯!”
小孩子坚定地点一点头,白白糯糯的小脸蛋上现出毅然的神色来。
苏景宸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又将地上被折断的小弩捡起来,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罢。”
孩子倒也不怕生,笑眯眯的回答:“我叫乌恩其,我家就在那边!我带你去我家喝酥油茶!”
乌恩其遥遥指着不远处一座小山坡,山坡后面隐约露着个帐篷的顶,苏景宸点头道好,站起身来,用宽厚的大掌将乌恩其小小的手掌包起来,一大一小慢悠悠地往小山坡走去,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草原上各处帐篷前都腾起了袅袅的炊烟,牛羊肉烹煮起来的香味漫溢四处,连人心都是暖融融的。
“草原上很好,夕阳很好看,晚上的星星也很美,我很喜欢这里。”
“巴桑他们都只学马术弓箭,我却还要学诸子百家,因为娘亲说我是汉人,始终要以儒学为重,其实我也不讨厌那些,只是有些羡慕巴桑他们可以整日出去玩,我却要待在帐篷里读书.......”
“......不过,娘亲对我可好了,从不舍得打我,我也从不惹娘亲生气,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娘亲总是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听着乌恩其絮絮叨叨讲着自己和娘亲在草原上的生活,苏景宸面上是微微笑着的,心里却有些怅然。
倘若,他和紫菀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如今也该与乌恩其一般大了罢......
乌恩其说着说着,却停了一下,咬着手指想了一会儿,道:“我记得娘亲告诉我,小时候她带我走遍了许多地方,什么西域、南海,我尚在襁褓的时候就去过了,来草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虽然草原很好,但是我还有点贪心,想去看一看别的地方呢......”
“她三年前来高昌找我,还住过一段时间......”
宝音的话陡然在耳畔响起,苏景宸几乎是愣住了,只觉得天地间都变得寂静起来,唯有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一个大胆的猜想逐渐浮上脑海,他低下头看着年纪虽小,却已显眉目清俊的乌恩其,看着他满是疑虑的一双幽深黑眸,那个猜想愈发深刻起来,握着他的手几乎都有些颤抖。
会不会,会不会他就是.......
“乌恩其,你的娘亲,有没有同你说过,你父亲的事情?”
苏景宸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抖,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忐忑不安一齐涌上来,几乎将他淹没。
“我的父亲.......”
乌恩其仍咬着手指,一歪头皱起小小的眉,思考的非常认真,“我记得娘亲说过,我的父亲是......”
稚嫩的童声还未说完,却已被一声高昂欣喜的呼唤打断,有一男子,古铜肤色,高鼻深目,穿着牧羊人的袍子,站在那小山坡上对着苏景宸的方向招手。
“乌恩其——”
身边的小人儿激动万分,一瞧见那个人便挣脱了苏景宸的手,兴致勃勃地往那边奔去,张开小手臂,像是在向那人讨要一个拥抱。
“阿达——”
乌恩其咧嘴笑起来,笑容如同暖阳,璀璨却不灼热,黑眸里有着难以磨灭的信任和依赖,那是一种没有长期相处就无法建立起来的情感,是对于最亲近的人自然而然展现出来的喜爱。
苏景宸站在小山坡下面,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只觉得心也是空的。
“阿达”在高昌语里的意思,就是“父亲”。
他怎么会有那样荒谬的想法,真是蠢笨至极,不是说没有任何期待么,竟还是傻了一回......
苏景宸在那里怔了许久,才慢慢转身往回走,最后一点残阳渐渐湮没在雪山之巅,身上披着的暖澄澄的外衣被褪了去,只余一身萧索,满心孤寂。
恍恍惚惚往回走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乌恩其在身后叫他的声音,然而他已经没有了再回头的勇气。
天色向晚,夏风裹着一股清甜的香气送至鼻尖,如此熟悉,几乎快要唤醒沉睡已久的过往,拨动沉寂许久的心弦。
他怎么会辨认不出这个淡淡的香味?自她走后,他唯一一件在宫中大兴土木的事,就是在自己的寝殿后方专门开辟了一个独立的小园,里面栽种的全都是这个香味来源的小花!
是与她名字一模一样的,紫菀花!
苏景宸讶然转身,刚好自右侧瞥见小山坡后面的风景,湖蓝花瓣、樱黄细长的花蕊,一整片兀自摇曳,锦绣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