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东宫时,已是晌午的光景,外间日头正毒辣,苏景宸一路回来一出了一身薄汗,正要进宜春宫纳会儿凉,门口却冷不丁扑出一人的身影来,又是惊惶又是焦急的模样,央求道:“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良娣一早醒来就要去宫中探望玉妃娘娘,闹了许久,奴婢们都有些劝不住了,殿下快进去看看罢!”
听得这一席话,苏景宸全然顾不上晚晴,一拂下摆便往西暖阁奔去,甫一推开门,便看见紫菀赤足跌在地上,身旁是摔得粉碎的药碗,乌黑的汤汁溅了一身,看来好不狼狈,而绣绣与另几个宫女正尝试着靠近紫菀,想要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却被她高声斥退。
苏景宸松开手中攥着的帷帘,往内室走了几步,绣绣瞧见他,正要躬身行礼,却被他一个手势阻止了。
然而此时的宫女们也都渐渐噤了声,略微后退了几步,紫菀察觉出不对劲,警觉地转过头来,正对上苏景宸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默然注视着她的双瞳。
深潭一样的眼眸,叫人无可捉摸。
和初见时的光景,多么一致。
“都下去罢。”
苏景宸仍望着紫菀没有转头,轻声喝退了屋内的侍女,面上仍是高深莫测的模样,辨不清此刻的他是愤怒,还是淡然。
紫菀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身子,然后又仰起头来,用很细小的声音同苏景宸说道:“我...能不能入宫去看一看婵玉姐姐?”
见他仍旧抿唇不答话,紫菀不由得急了,连忙又道:“你放心,我只去看一眼,哪怕远远的一眼也可以,绝不会在宫中逗留太久的,我......”
她已经有些语无伦次,正低垂着头,苏景宸却忽然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将整个面庞都凑得近了些,眸中深深,倒映着她惊诧的神情。
“她已不是你的婵玉姐姐,而是当今圣上的妃子,你作为太子良娣,哪里有资格同宫妃见面?”
因二人距离极尽,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紫菀的瞳孔在一刹那有剧烈的收缩,仿佛是被他的话语刺痛一般。
是啊,她心中始终还存留着护住婵玉的念想,不愿面对婵玉被封妃的事实,此时他却这样直截了当地将她内心的恐惧挑破,简直是,如斯残忍。
可苏景宸并未就此打住,而是沿着此话题更进一步地,向她昭示着她不愿想起也不知该如何挽救的事情。
“从一开始,父皇就不会放过婵玉,她注定是要成为玉妃的,你再怎样阻拦也是无用。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吗?”苏景宸俊朗的面容上忽然绽出一抹邪气的笑容来,凑在紫菀耳际,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还记得君皓的娘亲吗?那个宠贯六宫的楼贵妃?你的婵玉姐姐,同她有一模一样的容貌呢。”
紫菀一时脑中如雷鸣嗡嗡,僵直了身子半天不能动,思绪像是打了个结,一直转不过弯来似的。
“世间人物千奇百貌,偶也有些虽无血缘却相貌相近,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你说是也不是?”
“我告诉你这一番话,不过是要你明白,玉妃对父皇来说的重要性,她活着,便是父皇的寄托,父皇的慰藉,父皇需要她是楼贵妃,她就只能在这深宫里做‘楼贵妃’,不是你说几句话耍些小聪明就能改变的,你可听清楚了?”
苏景宸站起身来,又将手伸向她,道:“好了,你右手伤口还未愈合,需好好静养,就不必想着入宫了,再怎样都是徒劳,还不如好生待在着西暖阁内。我看那玉妃之前虽行事不妥,但也只像是一时冲动,以她自身的聪慧来看,没有你护着她未必就过不好,所以我还是奉劝你省了这条心,好好顾下自己......”
“不可能!”紫菀陡然生怒,以自己完好的左手狠狠抽中了苏景宸伸过来的手掌,力道之大使得自己的手心都已经泛红,然而同样泛红的,还有她泪水盈盈的眼眶,一面怨恨着苏景宸一面难过得直掉泪:“我永远不会同你一样自私自利!要我放弃自己珍视的人只顾自己,那是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才会做出的事情!正因如此,你才会亲缘浅薄、一生孤寂!”
然而她这几句话却激怒了苏景宸,不过须臾之间,一双大掌已如铜铁一般钳住自己下颚,苏景宸盯着她的眸子,几欲喷火,连牙齿都咬得格格作响:“我自私自利?你以为你舍身救玉妃就是大义吗?我告诉你,那不叫重情义,而是蠢!是送死!”
苏景宸松开一只手,忽然握住紫菀受伤的右手,紫菀未曾料到他这一举动,只是瞬间被触碰,伤口就已经开始钻心透骨的疼痛,她尖叫了一声,苏景宸却如同未闻,像是故意要她记得这疼痛的滋味一般:“你但凡还保持着一丁点聪慧,就不会那样冒昧地扑出去!你可知在那一瞬间,四周的侍卫与隐藏的大内暗卫只要稍一抬手,你同玉妃就会被无数箭簇射中,万箭穿心!你但凡还有一丝明智,就不会在与玉妃抢夺刀子的时候误伤自己如此之重!你这右手差一丁点就会全废!你是想当个废人,还是情愿玉妃用那把刀直接捅死你了事?!”
“至于你说我铁石心肠,所以亲缘浅薄,一生孤寂...呵,”他的右手忽然从下颚滑落到喉间,只停顿了一个很微小的瞬间,下一刻就毫不犹豫地掐住了紫菀的颈项,“我若就此掐死你,才算做是真正的一生孤寂......”
他这一句话说的声音极轻,而紫菀迫于呼吸并未注意他说了什么,整个脸颊都已经涨红,喉间发不出任何声音,哪怕是一句“放手”都说不出口,她终于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不过惧怕死亡本就是人的本能,苏景宸也从未想过,他竟会把她逼到如今这一地步,心中只有满满的自嘲。
罢了,毕竟只是吓唬她而已。
他毫无预兆地松了手,紫菀猛地摔到地上,又捂着喉咙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纤细的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伴随着呛声而颤抖着,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听得里面如此大的响动,绣绣和晚晴再也忍耐不住,一推门奔了进来,当看到蜷缩在地上的紫菀和一脸寒冰的苏景宸,先是愣了一下,下一瞬立即扑到紫菀身边,一面替她抚背顺气一面将她从地上扶起。
然而二人刚扶着紫菀起身,就被苏景宸冷声冷语地唤住:“慢着。”
他负手站在那里,用冷冰冰的眼神瞧着紫菀,道:“慕良娣不守宫规,罚其禁足于西池院,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走出一步,所有侍女不得跟随,即刻宣告于东宫上下,违令者,送往掖庭暴室,服役终身。”
他与她,终究是再难挽回,不论是陌路,还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