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诞辰前夕,宫里各处大多已布置妥当,太子妃传了各宫主位去正殿清点寿礼清单,确认每一件礼物都完好无误,以便第二日送去掖庭向上呈报。
除去尚在宫中的慕良娣,以及有孕在身的和承徽不能出席外,终日房门紧闭的冯良娣终于十分难得地去了宜秋宫,同安良媛一道协助太子妃筹备寿礼事宜。
不远处宜秋宫灯烛明彻,而崇仁殿偏殿这边已然是昏黄一片,杏儿坐在铜镜前,贴身侍女正在服侍她梳妆,一旁烛火摇曳,烛蜡滴了一层又一层,杏儿的脸颊仍旧有些瘦削,侧影在明灭不定的烛火照耀下,显得格外清冷。
身子愈发笨重了,近几日更是没有任何胃口,连喝茶水都忍不住呕吐。
这样下去,孩子也会受到影响的罢。
杏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头望一望自己凸起的肚子,又看着铜镜里的人儿,缓缓抬起手来捧住自己的脸颊,触碰到的却是薄薄一层皮肉下,硌人的骨头。
有点吓人啊。
杏儿正愣愣地出着神,忽然听见门外陡然响起叩门声,她仔细听了一听,又测过身子问身后的侍女道:“穗儿,你听,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侍女闻言,动作轻柔地放下手中蓖麻梳,转身去打开房门,甫一抬头,已经惊讶地张口喊道:“太太太......太子殿下!”
杏儿闻言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撑着桌案想要转身请安,然而刚刚站起身来,肩膀却被一双微凉的手扶住,温润如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身子要紧,礼数就可以省了。”
“...是。”
终究还是妥协,杏儿缓缓坐回高凳,又转过身来。
穗儿早已知趣地退到一旁去了,苏景宸看着她正要偷偷溜走的身影,忽然开口唤住:“等一等,穗儿,我有些饿了,你去厨房弄点吃食来罢。”
苏景宸话音刚落,穗儿便点点头一溜烟又要跑,却再次被太子殿下的话语绊住脚跟。
“你...顺道看看有没有三味酒......今晚月色很好,我想小饮几杯。”
这句话刚一说出口,杏儿便抬起头来看他,苏景宸察觉到杏儿的目光,淡淡一笑,问道:“怎么了?若你闻不得酒气,我便不喝了。”
“没关系,”杏儿摇了摇头,收回目光,“只是觉得,今晚的你,与平常很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算了,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说话间,穗儿已推了门进来,搁下几盘精致小菜,又替苏景宸斟好酒。
事毕,收起漆盘,自觉出了房门。
苏景宸说是肚饿,却放着一桌子的小菜不管,亦不曾动过一下牙箸,只顾自饮着三味酒,一杯接着一杯,如同饮茶一般自然。
杏儿看得出他有心事,大概也能猜到是和谁有关,只是默默坐在一旁,不知是否该出言挑破。
最终还是苏景宸率先打破沉寂,一开口问的却是:“近些日子,苏景寒有联络你吗?”
“未曾,”提起苏景寒,杏儿的脸色也变得不大自然,既不是从前那种隐忍的无谓,也不是释放出来的怨恨,却是一种很难辨别的情绪,“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再也没传召过我......”
“我不知道......他或许已经弃了我这颗棋子了......抱歉,殿下.......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呢?”苏景宸微微一笑,眸中现出温柔的神色,“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还没有好好感谢过你......”
说着稍稍敛了笑,望着杏儿水盈盈的眸子,神色认真地说:“委屈你了。”
“...并没有,”杏儿的目光投向窗边几案上的青玉花瓶,“这是我同他之间的纠葛,不过我相信,所有是非纠葛,总有一天会解开的。”
苏景宸不再言语,又拿起酒壶斟起酒来,一面慢慢饮着,一面转了话头说道:“你知道这三味酒,说的是哪三味么?”
不等杏儿回答,他又自己答道:“是香、辣、苦。”
白瓷酒杯里,三味酒清澈如泉却味如黄莲,修长的手指握住酒杯两侧,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看着酒液倾来覆去,苏景宸淡淡开口吟诵,声线单薄且寂寥:“只树夕阳亭,共倾三味酒。吟抛芍药栽诗圃,醉下茱萸饮酒楼。唯有日斜溪上思,酒旗风影落春流。”
苏景宸端起酒杯,仰头饮尽杯中酒,唇边还挂着笑,那笑容却有掩饰不住的孤寂。
“这酒好苦。”
苏景宸皱眉道,杏儿只望着他,并不言语。
是酒苦,还是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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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寿诞这一日,清晨天还未亮,太子妃就已经身着正二品百鸟朝凤诰命服,乘坐软轿入宫,去含元殿参加大典。
辰时三刻,杏儿起身梳洗,夏季清晨无一丝炎热之感,清凉惬意,杏儿便由穗儿扶着,出了崇仁殿,打算去西苑走一走。
谁知还未走出两步,便碰见了安良媛。
她仍旧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穿着鲜艳的霓色衣衫,眼风一扫,便盯住杏儿。
原本苏景宸吩咐过,杏儿有孕在身,在东宫可以不行礼数,但如今既是遇见了安良媛,还是不要惹是生非的好。
杏儿一手扶着侍女,一手撑着后腰,较为艰难地向安良媛请安问好,本以为安良媛会像从前一样,让她维持着屈膝问安的姿势不让起身,谁知今日她却温和许多,还打发自己的贴身侍女来扶杏儿起身。
杏儿慢慢站直身子,望向安良媛的眼神却带着几分不解。
安良媛皮笑肉不笑,目光投向杏儿凸起的小腹,声音尖细:“承徽妹妹做什么这样看我?你如今怀胎五月,正是要紧时候,若不当心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担当不起。”
眼神一放一收,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话语中却始终有股酸溜溜的味道。
“承蒙姐姐关心了。”
杏儿还是一副温顺模样,微微欠身,正要告辞。
“等等,承徽妹妹,你是有身子的人,今儿早上没去送迎太子妃殿下,可能还不知道,太子妃并没和太子殿下一同走。”
杏儿离开的步伐顿了一顿,心里只觉得几分诧异,却并未太在意,谁知这时,身后的安良媛却继续说道:“殿下昨夜根本就没回东宫来。”
“承徽妹妹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皇上准许慕良娣参加家宴了。可是你我都知道,依照宫中规矩,皇帝寿诞的家宴,皇子的姬妾是不能参加的,你我如今都还在这东宫里,慕良娣却轻而易举地入了含元殿,你说...这代表什么呢?”
“慕良娣...要和太子妃殿下平起平坐么?到底是慕良娣,使得好手段——”
安良媛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像是专程说给杏儿听,但杏儿已经轻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慕姐姐近日一直住在内宫,蓬莱殿贤妃又一直圣眷浓厚,贤妃娘娘带着幕姐姐一道去参加陛下的寿辰家宴,也在乎情理之中,姐姐在好奇什么?”
短短几句话,却顿时将安良媛噎住,杏儿搭着穗儿的手,目不斜视地从安良媛身边走过,径直往西苑花园的方向去了。
徒留安良媛一人立在原地,咬牙切齿,难以平复:“慕紫菀、黎杏儿,好一对没脸没皮的‘好姐妹’,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