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皇帝和贤妃出了含凉殿,转身便有个丫鬟朝紫菀走过来,二十左右的年纪,说话很是沉稳:“奴婢是含凉殿的大丫鬟,见过慕良娣,还请良娣随奴婢来。”
紫菀点一点头,迈开步子随她绕开正殿,转过几条回廊,入了后殿,那丫鬟立在门前,对紫菀道:“婵玉公主性情不稳定,尤不喜见外人,良娣是否需得奴婢进去通传一声再——”
“不必了,”紫菀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语,眼中闪着幽寂的光泽,“我自己进去就好。”
丫鬟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忙替紫菀打起帘子,紫菀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稍显狭窄的屋子,比起宜春宫偏殿暖阁来说,实在小太多,一扇不足十尺长的梨木花鸟屏风几乎挡去全部视线,能绕过屏风的空地只有小小的两块,屋子里光线很暗,牗窗紧闭,也没有明烛灯火,软毛织就的毡毯虽然较为平整洁净,却仍能捕捉到之前杯盘狼藉的痕迹,紫菀走路很轻,几乎听不到半点声音,由是几乎快要走到床榻前时,才被倚在床柱上的人察觉出来,衣着完好却披散着头发的女子似是受到惊吓一般,一丝尖叫刚刚溢出口半分,就被紫菀阻断。
她急急地唤了一声:“婵玉姐姐,是我!”
这一声犹若惊雷,使得那女子身形重重一晃,险些从床榻上跌下来,她原本身形就十分瘦削,此时已经快要失了人形,与枯骨无异的一双手紧紧握住窗栏,黯淡的眸子望过来,隐约有几分不可置信的光彩,“你是...紫菀?”
紫菀不语,只是点点头,往前迈了两步,握住婵玉冰冷且枯瘦的手,低声道:“婵玉姐姐,你受苦楚了。”
“同夏迩比起来,我受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
婵玉却摇了摇头,轻轻从紫菀手里抽出自己双手,交握放在胸前,起身朝昏暗的牗窗边走去,白日里扎眼的光线透到这屋子里来却只有三两分,微弱地笼罩着婵玉苍白的面颊,以及她微微噙着泪光的双眸。
“那一日,宫中大火蔓延,宫人们皆乱作一团,尖叫声、惊呼声、哭泣声,一声声如同擂鼓一般,敲在我的耳侧、我的心头......我从未见过那样混乱失控的场面,即便是拿出长公主的身份来,也压不住任何一人......没有哪一刻,会比那时更让人绝望,即便是得知余飒身死,也未曾将我击溃过......可是,当四面八方涌进来身着南奚军服的士兵,就是那些我们都以为会远在边疆的敌军,他们却侵入了夏迩的皇宫,将所有宫殿围住,宫中在那一霎,彻底地安静下来,不,或许说是死寂更为贴切,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灰白,衰败得犹如夏迩永远都不会到来的严冬.......没有人吵闹,没有人哭泣,当麻木代替了恐惧,即便脸上溅满了鲜血,也没人会惊惧不已......”
“紫菀你大概无法想象那种场面,当那些你熟悉的脸庞,依次在你面前变成干枯的死尸;当自小服侍你的宫娥和奶娘,拖着残破的四肢哭喊着让你快逃;当你自小玩耍和成长的地方,被你此生最憎恶的人一点点践踏;当你失去了所有软弱和坚强的力量,木然地站在那里,看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一刻,你已不再成为自己,死亡也再成不了任何威胁,活着,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才是一种生死不如的折磨......”
“......后面的事情,却也无甚可说,我以自己最憎恶的方式苟活到如今,被带来敌国,被逼迫着要成为仇人的妃嫔......哈哈哈哈,命运弄人......”
婵玉说着说着,慢慢停住,忽而又仰起头来大笑,一面笑着,泪珠却不禁自颊边滑落,紫菀仍僵直着身躯坐在床侧,望着婵玉,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心口却堵得慌,浑身上下,都被婵玉的情绪所感染,难受的不能自已。
为什么...命运待婵玉念曦这般苛责?
为什么...无辜的夏迩要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为什么...操控这些事情的...会是苏景宸?
紫菀仍坐在那里,痴痴呆呆地想着,婵玉却已经止住了那样骇人的笑声,粗喘几口气,沉下声音道:“母后被大火吞噬,父王走得也那样仓促,就连念曦也......即便是再加上我,夏迩也终究难逃南奚的魔爪......不论再怎样为父王母后抱怨,为自己和念曦可叹可悲,都不及一整个夏迩消逝在这世间的苦痛......”
“那是我自小成长为人的地方,是我的祖辈们代代生活的故土,是我父王母后心心念念想要守护的瑰宝,也是所有夏迩子民宁可抛却头颅洒遍热血,也不肯背弃的一切!”
她握手成拳,紧紧抵在胸前,灼热的目光中藏着此生全部的信仰,字字清晰,且带着任何人都难以冲破的坚定力量,那是自小培养起来的热爱,是生来作为一国长公主所肩负的责任,早已经深入骨髓,根植于心,任何风霜雨雪都无法打破。
这,就是婵玉。
是紫菀与她相识以来,视夏迩重于性命,家国一体的夏迩长公主婵玉!
即便夏迩国灭,日后都将湮没于历史画卷的尘埃之中,有些人、有些信仰,终其一生,都不会改变分毫。
紫菀知道,婵玉总该有自己的计较。听得她这一番抒发感慨,便该识得,婵玉性情至刚,笃信如此,纵使咽不下眼前这一口气,也断然不会平白绝食已证得身家清白。
那样,总太过愚顽。
紫菀起身,眸光与婵玉交汇,此时此刻,言语已及不上一切,紫菀要说的,要劝的,自在婵玉心中,稳当自如,已不必再劝,不必再说。
先前的疯癫,大抵都是婵玉装出来给南奚皇帝看的,恐惧与惊疑不定乃是人之常情,纵使婵玉再过冷静,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表露出来。不论婵玉日后作何打算,总都不愿平添自身的疑惑之处。
只是,在离开含凉殿的时候,紫菀心中思绪千回百转,偏又听得婵玉在身后哀怨婉转地吟诵着诗词,断断续续,仿若风中飘摆不定的柳絮一般,轻飘飘没有任何重量,喑哑又低沉,叫人听来不无悲叹,不无惋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