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依钦天监所呈,是个宜嫁娶宜纳采的吉日,月相盈满,必能为皇家开枝散叶,守得子孙满堂,福泽绵延。
太子苏景宸,就在这一日,同时迎娶两位良娣入东宫。
虽是太子纳妾,但正三品的良娣已经在位分上占足了分量,入天家宗祠的大典祭礼一样也不曾略过,紫菀穿着正三品诰命四凤朝服,与冯良娣一同,在教引姑姑的带领下,拜祭了天地玄黄,才换乘了软轿,往装缮一新的宜春宫去。
紫菀身着流彩飞花金翟衣,肩披霓色织锦霞披,头上饰有点翠金钗、玳瑁珠环并朝阳五凤簪,甚觉沉重,下轿时还需扶着凤冠才能站稳。
而她因头上因覆着喜帕,视线所至之处皆为一片赤红,极是刺眼。
手中握着红绸,中段的凤阳花攥在苏景宸手中,另一头则牵着冯将军的爱女冯箬。
娥皇女英,自古以来被人奉为佳话,今日竟在南奚的东宫中重演。
喜娘一路搀着紫菀进殿,时不时在耳边嘱咐着一些需注意的事宜,紫菀在心中默默记着,同苏景宸一起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继而又互相对拜,才被拉着进了内室。
红绸仍还握在她手中,中段以及另一头的力度却都已经消失得彻底,紫菀怔怔地坐在宽大的喜床上,隔着一层鲜红,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觉得心中莫名空落落的,就像红绸的另一端,方才还被人紧紧握在手里,此刻却已经变得空无人知。
紫菀伸出手,缓缓地顺着丝滑的红绸往下滑,原本只以为会摸到一片虚空,不经意却触到一片温腻的肌肤,紫菀不由得一惊,正要收回手来,却被他顺势握住。
苏景宸的体质偏寒,因此手掌常常带着凉意,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于从前的冰凉彻骨,反而温热不已。
他使劲捏了捏紫菀的手心,下手之重,直逼得她倒吸一口气。
喜娘与绣绣晚晴等人见到苏景宸过来,已是激动地不能言语,众人面带喜色地互望几眼,相互推搡着拥上前来,从二人头上洒下桂圆红枣花生等小吃食,图个喜庆与祝福,又连忙递了称头给苏景宸,笑闹声几乎要掀翻整座宜春宫的屋顶。
又是一番忙乱,待到床沿坐定,已有一杆如意称头轻轻巧巧的掀了头上的喜帕,紫菀低垂着头,没有回应苏景宸热切的目光,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羞怯的小女儿情态。
两杯带着醇香的酒盏呈了上来,紫菀没有丝毫犹豫,一抬手与他交臂互饮,就算是行过了合卺礼。
绣绣等人还要再讨个恩典,只挤在榻前不肯走,苏景宸显得很是无奈,只好一一答应了她们提出来的千奇百怪的要求,又挥挥手吩咐道:“今日就到这里,都下去受赏吧。”
“是!奴婢谢太子殿下、良娣恩典,愿二位永结同心,一路白头!”
喜娘与一干侍女得了恩典,显得有些喜不自胜,笑眯眯地行了礼就退了下去,临走前还不忘细致地关好房门。
这样一来,房里如今就只剩紫菀与苏景宸两个人了。
四周寂寂无声,只除了灯烛偶尔爆裂的劈啪声,就是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了。
相比于灯花爆的明彻,更漏的声音则显得极为缓慢,一滴一滴,若雨打芭蕉,虽是清泠如斯,终挡不住一叶戚然。
新房里龙凤喜烛尽燃,照得室内亮如白昼,紫菀坐在苏景宸身侧不到一尺的距离,心中莫名慌乱起来,不知该如何行止,苏景宸不说话,她也不知该用什么话语打破这沉默到诡异的局面。
忽然,紫菀想起自己忙乱了一天,却是连半点东西也没吃下肚,这时又瞥见侍女搁在桌面上的各类点心果子,不由得觉得饿,她刚起身想要去拿,不料苏景宸竟毫无征兆地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身子都往回拽,紫菀没个准备,竟是被他拽得一个狠摔,回身直铺床榻。
苏景宸嘴角溢出一抹微微得意的笑容,忽然提前倒了下去,并挪了个位置,不多不少,恰恰垫在紫菀身下,将她全身的重量都承载自己的胸腹上。
紫菀俯着身子趴在他胸口,珠钗玉环洒了满地,一头乌发如瀑般自然垂落,有好几缕都散落在苏景宸的额头上,差一点就遮住了他的眼。
此时的他却是一脸的似笑非笑,一双墨瞳如镜般倒映着紫菀绯红的面颊。
紫菀还是怔怔的,只呆望着他如玉温良的颜容,如此熟悉,映在翦水秋瞳里,眸光汇聚,如同丝线,翻转纠缠,仿佛就要勾起纷杂的往事.......
苏景宸没有起身,亦没有将紫菀推开,而是伸手轻轻拔了自己头上的羊脂白玉簪,墨法散了开来,与紫菀的青丝纠缠在一处。
忽然注意到他手上有动作,紫菀不由得紧张道:“你...你在做什么?”
苏景宸并未回答她,神色却是出奇地认真,紫菀疑惑地偏头,便看到他正从紫菀的发中拣出一缕,同他自己的发丝打了一个结。
他用发丝绾成了一个同心结!
自古以来绾发结同心,却只是正式的结发夫妻才能享有的“殊荣”,而自己这样一个小小的太子良娣,竟也值得他这样掏付一颗真心吗?
紫菀心中怦然一跳,有一缕甜腻的情绪油然而生,眼睛却不由得酸涩了起来......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将自己微微有些温热的手指覆上紫菀的眼,用很小的力度轻轻按住,却令她既不能睁开眼,更不能流出泪来。
紫菀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却没一个是清晰可见的,就在出神之际,两片薄薄的唇蓦然印上了她的额头,动作轻柔若羽毛拂面一般,却饱含着浓浓的怜惜与爱意。
她整个身子一僵,面色也如同凝固了一般,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苏景宸忽然轻叹一口气,松开覆住紫菀双眼的手指,又将她腰身一揽,竟是将她从他身上挪了下来,又移到床榻内侧去。
紫菀回过神来,又想起自己刚才竟在他身上趴了那么久,两人近在咫尺,肌肤相亲,不禁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几乎羞惭得闭上了眼睛。
苏景宸抖开锦被盖在她身上,又温柔地掖好被角,接着便再无动作。
身畔陡然没了声音,紫菀还以为是他走了,惶然睁开眼,却正对上他敛着笑意的深眸。
紫菀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他还杵在这里不曾离开。
苏景宸看着紫菀的愕然,对着她又是微微一笑,语气中却含着些宠溺的味道:“快睡罢,我在这里守着你。”
“你不过去么?”
刚问完这句话,紫菀就不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一面在心中叫苦,一面埋怨自己口不择言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把她望着,静沉沉的眸子里似乎有很多剖心的话语要倾诉给她听,但他不语,只期盼她可以从他的眸中读得分明。
“我......”
刚说了一个字,紫菀就打住,生怕自己再说错话,索性闭口不言。
苏景宸只是笑笑,站起身说道:“你自己歇息就是,我去找卷书来。”
话毕,便往桌案那里走去,紫菀望着他身穿吉服、身形修长的背影,只觉出几分孤寂来,然而心中虽然酸涩不已,终究却咬着牙,默然不语。
这一夜,红烛燃尽,烛泪低垂,苏景宸坐在桌案前看了一夜的文书,紫菀则面向冰冷的墙壁,背对着锦宸,一夜未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