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少那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死不了的,原来真的命由天定,哪怕是魔,也不能例外。
从前我料着他会被阮菱伤的惨,不曾想,他为她,连那一条命也搭了进去。
可他永不会晓得,自己咽气的那一瞬,于豢池内血蝠忽然受了多少助力,譬如救命药丹,蓦然从我体内皆数苏醒。
诛魔阵失效,魔族不仅失了一万精兵,还失了太子,损失惨重。
然东莱虚上众人,也未必有多好,因诛魔阵启动之时,也不少子弟承不了山崩水潮,亦丧了命。
只余鬼宗,依是初时模样,算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血蝠已经侵入我的五脏,这几日,思想意识更加混沌,时常回到两百年前小时候,我与阮菱还是个总角的孩童,经常在爹娘面前喧笑打闹。
那个时候,她的确对我很好,吃的用的,从不与我争抢,我喜欢的东西,一定先紧着我来。
脑子里现出这些画面的时候,耳中听到的,却像来自另外一个地方,声音很远,但教我听着,如同与我对面般的,她徐徐道来的话。
有时像是来自空旷的田野,她的声音听来几分阔远:“宛宛,我们身边,总是有那么一个人,他在的时候,你不觉的他好。他不在了,你才晓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他——可是,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他不在了,你明白他的好,有什么用?
我近来总在想一个问题,为何我当初不对他好一点,哪怕仅仅是说几句好听的话,现在也不会这样难过,难过的,心都要裂了。”
有时像在水流边,淙淙水声也搅得她声音如流水般清泠:“我曾经跟着师父修真,一心只顾念如何得道,如何飞升,连自己的妹妹都顾不上——以至后来他们都觉得我喜欢师父,我也便觉得自己很喜欢师父,可是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我根本不知道——就好像,我以为自己不喜欢你,但为什么现在脑子里都是你,一想起你,就会觉得心像被无数钝器碾过似的疼——他们说,爱一个人会让自己心疼,我心很疼——真的,很疼——”
有时像在封闭的室内,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缓缓念着:“宛宛,你告诉我,倘若他终归要死,又倘若我活在这个世上孤苦伶仃,那么,我还活着做什么——”一如我真的在她旁侧,还会追问:“你说,是不是?”
我其实现今,越来越觉得,人活在这个世上,真的好没意思。”
这些话她就像自言自语,又像真正对着魔少,对着我,说了无数次。
可我并不晓得,那时她说的,是我凭空的幻想,还是一川之隔,她真的日日都是如此,仿佛失魂。
答案并未折磨我太久,孟夏二十九,我记得那日非常热,初夏本不该热的那般不同寻常,豢池里汩汩而生的血气将我熏的异常麻木,颜曦掌心呈着一只血淋淋的心脏,缓缓而来。
我本以为五颗心都已进入召唤之阵,不想她那手上拿着,是谁人的。
但如何能料到,那一颗苍灵心,是阮菱的。
像她那时徒手剜进我的心口,周身忽然没预料的痛起来,痛到极致,几乎昏死过去。
人这一生,真是可笑,我那时怎么会想到,葵苍让我接近阮菱,让我同阮菱相认,为的就是,今日她能心甘情愿,以救我的名义,送出心脏。
而我竟会傻到联想至涂宥,若然他们早取了涂宥的心,又怎会没入到召唤阵去,我那时明明看到的是颜曦的魔灵引着三颗心,偏是未曾想到这一层。
她的心,灵力太盛,似乎还在跳动,但见着我的那一刻,终停止了。
我不知自己何时攒了那口气,只冷冷朝着颜曦,怒气虽无力发出来,却仍做到最甚:“葵苍呢,你叫他出来,人是他杀的,他不敢来见我了么?”
是,这样多的日子,在我入豢池以来,我从未见过他一面。
哪怕是他以安慰我的名义,安慰我在这里好好待下去,再忍一忍,便能重见天日。
她亦没什么温度的,在我身前,面容就像是鬼宗常年冰冻的雪:“人不是葵苍杀的,我只是对她说她的心能救你一命,她便自己剜了。”
她怎不知那心脏之于我的意义,如何这般轻信她的鬼话?
因是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她却将我看了一看,凉凉续道:“既是我不去取她的心,她也早就萌生死意——”目光徐徐朝向远方:“倒是我未曾想到,哥哥因她而死,她却懂得还哥哥一命——”
视线复落回到我面上:“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是她亲口对着我说,她要同哥哥去往一处,她欠哥哥良多,此生不能,便至来生——她走时模样很淡然,一点都不像将死之人,穿的一身白,也给哥哥穿了一身白——哥哥,我从未见他穿白色那样好看,她抱着他,从十方崖上下去了——”
若然——是这样,她的确走到自己的尽头,油尽灯枯,这世上已没有能够支撑下去的理由。魔少死了,从她身体里抽走了那最后一丝生气,就像一片飞离树身的孤叶,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坠入荒芜。那些原本自以为的逞强,终于在他离开的的那一刻,分崩离析。
自欺欺人了这么久,她总算可以如愿以偿的随着他去。
三千世界,似一梦浮生,她想的这样简单。
回神又见颜曦笑着对我:“你毁了我的婚事,我也毁了你的婚事,我哥哥死了,你姐姐也死了,我们——扯平了——”
攥了心转身朝着外走,将至门扇前,停下来,头偏了偏:“对了,你现在一定在想,只是四颗心,不会成事,我想告诉你的,其实最后一颗,就在你那里——”
话毕再未停留,去了。
三日后,豢池异动,掀起无数血雾在空中缭绕,池中水像沸腾,滚滚澎湃,而池畔周围原本流动的血隙,如凡人被妖孽吸**气般,也全部干瘪,一如枯木上的皲皱。
等了那么久的一刻,终要来了。
血蝠在体内岌岌待发,如同破茧之蛹,已经不能再等一刻。而我瞧着颜曦、魔君同蚩晏面上那种大功即将告成,胜券在握的笑容,其实已没半分妄想,唯一的愿望,是能在我闭眼的那一刻,再瞧上东莱一面。
之前他还用密音术同我说一些话,教我不要害怕之类,自阮菱跳崖,就断了音。
大约经历那些,他已精疲力尽,只是不愿相信,他会放弃我。
若说从前我会胡思乱想,灭自己的士气长旁人的威风,但从晓得他心意以来,再未觉得他会是那样的人。
而他果然不是那样的人。
凡尘中有最喜欢的一段戏文,这样描述: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祥云来接我,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那结局——
东莱他是不是盖世英雄我不想论定,但从魔少口中,我晓得他那时说到做到,尽全力护了东莱虚一众子弟周全。虽伤的伤,死的死,但那非人为,乃是天意,他没有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纵然陪了也是白费,而是做了一派掌门该做的,便是这样,我觉得他已与那些戏文中的英雄无异。
召唤之阵进入末尾,颜曦的魔灵已将四颗心尽数散尽我的体内,于血蝠就要破身而出的那一刻,青冥一声利响,像谁在耳边划了重重一刀,关着豢池的铁门,再次被破开。
我睁着迷离的眼睛朝他一笑,终是见着了呢,青衫黑发,面如冠玉,虽没有踩着七色祥云,也没有凌人铠甲,但长身而立执着青冥剑立在风口处,仍是英气十足,戾气,也十足。
这世上大凡都讲求个因果,没有那因,便没有那个果。
假如我不是因那一面爱上他,没有因那一剑忘了他,今时有这样的结果,却也圆满。
喉咙口涌出残血,心口处被那畜生的爪器撕裂,最后一眼是他拧眉挥出一道剑气扑身过来,这世上再无一人,叫做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