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国祚初定,有地方政权荆南、武平、后蜀苟延残喘、祸害一方。荆南高保勖恣意荒淫,武平张文表谋逆作乱,后蜀孟昶弃善背德置民于倒悬。为解决这些问题,老赵一度御驾亲征,宋师行处,还各方百姓以安宁。
高保勖的荒淫之举
大宋之南,约略在今湖北、湖南二地有两个地方政权。一个是“荆南”,一个是“武平”。
“荆南”,又称南平、北楚,都江陵(今湖北荆州)。属于“五代十国”中“十国”之一。所辖三州均在今湖北秭归、宜昌一带,国土狭小,实力孱弱。其国,北、南、西、东分别为后周、南楚、前蜀后蜀、南唐诸国环绕。
“武平”,又称“武平军”或“周行逢政权”,历史上不属于“五代十国”,它是“十国”之一“南楚”的后身。“南楚”的创立者是一个叫马殷的藩镇军阀,被后梁封为楚王,都潭州(今长沙)。末年被南唐攻灭。但楚将刘言又起兵击败南唐军,继续据南楚原地成一独立王国。再后来,刘言被部下杀死,周行逢执政,故又称“周行逢政权”。治所在朗州(今湖南常德),所在地史称“武平军”。“武平军”一般被列入割据政权,不仅不算“正朔”,连“闰出”也不算,就是个临时的节度使独立王国。“武平”所辖地,基本在今湖湘一带。
“荆南”与“武平”,史上合称“荆湖”。
五代十国之外,像武平军这样的割据政权先后有十几个。赵匡胤立国后,即有混一寰宇之志。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征潞州、平扬州之后,扫平“荆湖”的机缘终于来了。
荆南节度使高保融病逝。像五代十国时期的藩镇权力再分配一样,高保融临终将荆南政事交给弟弟高保勖,并草成文书向大宋请命,也就是要求大宋承认高保勖为新任荆南节度使。老赵本来已经开始施行文官治理地方的政策,但是此际,出于“羁縻”策略,还是答应了高保融的保奏。史称“以荆南行军司马、宁江节度使高保勖为荆南节度使”。几个月以后,这位节度使又暴病而死,他哥哥、高保融的儿子高继冲执掌荆南政事。
高保勖虽然在位只有二年多,却出奇地荒淫,把荆南搞得乌烟瘴气。此人估计患有精神分裂症或颞叶癫痫,是一位性倒错患者,史称“性淫恣”。他经常从市上召来娼妓,选健壮士卒,在府署做性交表演,他则与姬妾们在帷帘后面共观笑谑。在宫廷里公开杂交宣淫,史上记录除了南朝就是五代。南朝有宋废帝刘子业,五代有南汉两位土皇上和这位荆南节度使高保勖。食色固然是人之天性,但不加节制即背离天道;君王公侯,有此“淫恣”,尤为大恶之一。因为身居君位,特别容易“引领时代潮流”。高保勖这么折腾,上行下效,举国效法衣冠禽兽,于是成“亡天下”之势。此人又好营造台榭,极尽土木工巧,弄得荆南军民人人都有怨言。高保勖的记室孙光宪劝谏他说:“宋有天下,四方诸侯都已经心服口服;你看人家下来的诏书,都符合仁义之道,这是汤、武一般的君主啊!公应该克勤克俭,勿奢勿僭,上以奉朝廷,中以嗣祖宗,下以安百姓;若纵佚乐,这可不是福音啊!”高保勖不听。他的短寿死去仿佛遭遇天谴。
张文表之死的启示
再说武平军。武平节度使周行逢死,由他的儿子周保权权领“留务”,也就是还没有正式拜这个节度使,“权领”,就是“暂时代领”的意思。这时的周保权只有十一岁。周行逢病重时,曾召集将校,将儿子拜托给诸位。根据乱世经验,这位周行逢已经意识到他死后的格局不妙。
他说:“诸位,我武平军部内那些凶狠的将帅,被我杀得差不多了,但现在还有一个张文表。我要是死了,张文表必定造乱!请诸君善佐吾儿,不要丢失咱们的地盘。如果实在不得已,就率领全族人,归顺大宋朝廷,不要陷入张文表的虎口。”
据说周行逢崇信佛教,曾经广度僧尼,吃斋礼忏不辍。每见到僧人,无论老少,都俯身下拜,屈身服侍僧人。还对左右说:“我杀人太多啦,不借助佛力,何以解其冤乎!”
周行逢是出生于平常农家的孩子,在南楚时代从军,与张文表等十人结为兄弟。周行逢积累军功成为军校。后周时,以周行逢为武清军节度使,权知潭州事。不久,周行逢用种种杀伐手段控制了整个湖南。
周行逢治湖南期间,也颇有政绩。他曾废除马楚政权中很多繁苛的法令,对官吏管理很严,发现违法乱纪,严惩不贷。益阳有一位土皇上名何景山,强占民妇,为人所告。周行逢亲自审问。何景山居然说,之所以占有民妇,是“存恤孤寡”,同情寡妇孤儿,包养他们娘几个。周行逢大怒。说这种败类,只配去辅佐龙王。于是将何景山投入江水。他任用官吏,史称“皆取廉介之士”。女婿向他要官,他说:“你哪里有做官的才能!”于是送他一堆农具,叫他回家去种田。周行逢自己生活也很俭朴。他还禁止淫祀,不准胡乱祭祀不相干乱神,关心民生,安抚境内其他土著,挑选土著中的干练者出任地方官吏。史称周行逢时“奄有湖湘,兵强谷阜”,占有整个湖南湖北,兵马强壮粮草丰裕。周行逢有点先见之明。他死后,周保权嗣位,果然惹恼了张文表。张文表对部下说:“我与行逢俱起微贱,立功名,今日安能北面事小儿乎?”
这位张文表,是被周行逢表奏为衡州刺史的,二人又是当初的拜把子兄弟,但其实是互相都有点心忌。按张文表心事,周行逢死后,应该由他来做武平军节度使,现在要他来听一个十一岁小孩子节制,实在心有未甘。
他在等待机会。而这个机会也就来了。但机会来了,他的末日也就来了。这时的武平军境内的永州戍卒需要轮替,周保权就派出了军校赴永州,路过衡阳张文表辖地,张文表驱散这些戍卒,假令全军“缟素”,为周行逢穿丧服,说是到朗州奔丧,但先来奔袭潭州。当时的潭州留守是行军司马廖简,此人也是一个牛人,史称“素轻文表,不为之备”。他瞧不上张文表,所以,平常根本不为防备。这一次张文表来袭,他正在宴饮。外报张文表大兵到了,廖简还是不以为意,对四座说:“这张文表,一个黄口小儿而已。他来了,就捆了他,何足患也?”吃喝谈笑一如往常。张文表也不废话,率众直接进入府中,廖简已经吃醉,众人大多跑散,匆促中,他还要张弓搭箭,但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于是摆出傲慢的姿势,“箕踞”以坐,按着俩膝盖怒叱张文表。张文表更不答话,将廖简一座十余人全部砍杀。
张文表的如意算盘是:据守潭州,与衡州为掎角,接下来攻取朗州,而后据有湖湘全境,自为武平军节度。
周保权在朗州闻讯,心急如焚,急忙遣武平军大将杨师璠率全部守备武装抵御张文表,另外又派人上表大宋求援。
周保权哭着对杨师璠的讨逆军说:“先君可谓知人矣。现在坟土还没有干,张文表就构逆背叛!军府安危,在此一举,诸公勉之!”
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孩子,能说出如此一番话来,也确实感动了讨逆军。杨师璠本来就与周行逢有旧,听到小保权一番话,也不禁落泪。他对部下说:“你们看看,你们见过这样的郎君吗?还没有成年,却如此贤明!”史称“众皆感愤”“军士奋然,皆思自效”,众人都受到感动,被激奋起来,都想要忠诚地为周保权效劳。
赵匡胤得到周保权上表,派大军来援之前,先派了使节赵璲招降张文表。
张文表向赵璲申述:“我来朗州奔丧,被廖简鄙视,杀他实在是因私而斗,绝无反叛朝廷的意思。”
赵璲的任务不是奉诏灭谁(灭谁的任务由后面的大军来做),只是奉诏招降张文表,他认为张文表既然归顺,就没有必要再动干戈,于是准备进入潭州。
但杨师璠部已经与张文表开始交战,初时,杨部前锋失利;后来两军对垒,张文表出城挑战,终被击败,杨师璠顺势占据潭州,擒获张文表。
杨师璠部攻入潭州后,正在大肆剽掠,赵璲稍后也进了城。在城中,赵璲宴请杨部将领。席上,杨部指挥官高超对自己的部众说:
“我看天朝来使的意思,是不想杀这个张文表。如果张文表到了朝廷,得到任命,再回来陷害朗州的话,咱这帮人可就谁也甭想活了。”于是暗中将张文表绑赴街市斩首,并与众人将其一百多斤人肉“脔而食之”,一刀一刀割着吃了。到了这边宴饮结束时,赵璲说要召见张文表,高超说:“张文表谋逆,已将他斩首。”
据说这个张文表起事之初,攻打长沙之前,也曾有过犹豫未决的时刻。但他有个亲信小校做梦,说梦见有龙从张文表的衣领里出来。张文表听说后很高兴,说:“这是天命啊!”史上此类梦龙而自诩膺天命的故事似不少见。每当看到这类故事,我都会想起东汉王符的名言:
《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少而任重,鲜不及矣”。
是故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
此论实是经验之谈,惜当局者往往不悟,于是,总有这类故实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世界之丰富,蠢人有责。
世上已无张文表,且说太祖赵匡胤。
南平已平
此前,老赵曾派使节卢怀忠到过荆南,行前,对他说:“江陵一带的人情人心,山川向背,我都想知道。”
卢怀忠回朝后说:“高继冲的甲兵虽然还算整齐,但全军不过三万人;每年虽然都丰收,但百姓被暴敛而疲困。荆南之地,南近长沙,东拒金陵,西迫巴蜀,北奉朝廷,整个形势很脆弱,要想占据此地,很容易。”
武平军周保权求援的特使来后,赵匡胤对宰相范质等人说:“荆南是一个四分五裂之国。现在,大宋出师武平,可假道荆南,一举而平之。这是万全之策也。”
荆南在武平之北。老赵的意思是:假途灭虢。但为了稳住周保权,他先派出了赵璲去责备张文表。与此同时,安排了援军南下,武力支持周保权。乾德元年(963)春正月庚申,太祖乃命慕容延钊为都部署,枢密副使李处耘为都监,率十州兵马,向荆南高继冲借道,说要讨伐武平张文表。但这时候慕容延钊已经生病,太祖想想,此役须少不得慕容大将军,于是诏令他可以乘“肩舆”(轿子)指挥湖湘战事。
大军未到,杨师璠已破文表于境内。
前锋李处耘闻讯之后,按理说,可以班师回朝了,但他知道此行,灭张文表不过是个由头,太祖本意是要讨平荆湖。于是,并不回师,派遣部下到江陵(今湖北荆州),向高继冲宣读太祖旨意,并申明假道前往湖南武平军的大军行动,请江陵为大军提供“薪水”,还特意声明:大宋讨逆军将从城外经过。
高继冲与僚佐谋划,最后以“民庶恐惧”作为托辞,不许宋军走江陵城外,但愿意供给兵马食用于百里之外。
李处耘不准,又遣使往说必经城外之意。荆南节度副使、朝议郎、检校秘书少监、试御史中丞孙光宪对高继冲说:
“中国自周世宗时,已有混一天下之志,今宋主规模宏远,我们不如早以疆土归宋,一可免祸,而公亦不失富贵矣。”
孙光宪是五代时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之一,著作多种,其中传世的就有《北梦琐言》。我观此人奉行之“投降主义”,在历史大局中看,其实是“知天命”之举。南平绝非大宋对手,死磕,就是鱼死网破,必致湖湘生灵涂炭。乱世中,大宋建立,天命已归,此际之无谓抵抗就是玩火。孙光宪之“投降主义”此际实可视为“民生主义”。
但南平大将李景威不同意,他已经看出大宋此举就是假道灭虢,必须提防。他说:“兵法崇尚诡谲,所以城外之约,直接威胁城内,不可信也。应该严兵以待之!”又为高继冲献策说,“景威愿效犬马之力,请假兵三千,于荆门中道险隘处设伏,候宋兵夜行,发伏攻其上将,王师必自退却。尔后回军收张文表以献于朝廷,则公之功业大矣!不如此,恐怕会有摇尾求食之祸!”
高继冲说:“我家连年供奉朝廷,从无叛意。王师此来,必无此事,尔无过虑--况且真打起来,你又哪里是慕容延钊的对手呢!”
景威又道:“旧传咱们江陵诸处有九十九洲,说是若满百洲,则主我南平有王者兴。几年前,江心深浪之中,忽生一洲岛,已经满了‘百数’的瑞兆。但昨日闻听此洲漂没不存,这也是一件令人忧虑的怪事……”李景威讲述这个神奇故事,意思大约是要南平主坚定信心。好像只要信心坚定,则第一百个洲岛就会出现。如此,则南平大业可成。云云。李景威此言实在让孙光宪小觑。于是孙光宪呵叱他说:“你不过是峡江一民,如何知道成与败!且中国自周世宗时,已有混一天下之志,况圣宋受命,真主已经出来呢!王师岂是那么容易抵挡的!”
又对高继冲说:“圣宋受命以来,凡是军政处置,与后周比较,规模更加宏远。今伐张文表,如以山压卵尔。湖湘既平,岂有再借道而去的道理!不若我等早一点以疆土归朝廷,去掉各地哨兵,封存府库,以待王师。”
高继冲以为然,但还是心存侥幸,希望不至于“亡国”。李景威长叹而出,自言道:“吾言不用,大事去矣!这样活着还有什么作为!”自缢而死。李景威也是一个血性汉子。五代乱世,有此类汉子死节,也是晦暗历史时段的一抹悲壮亮色。
于是高继冲派他的叔父高保寅奉牛酒在荆门之外犒军,一面借机观察宋师的强弱。
李处耘按照礼节接待了高保寅。高继冲听说后,以为南平无虞。
当晚,慕容延钊大军也到,于是召高保寅,在帐中宴饮。而李处耘则趁慕容延钊宴请高保寅的时候,秘密带领轻骑数千从小道奔进,至江陵。高继冲正在等待高保寅回来,忽然听说王师奄至,赶紧穿戴礼服,出北门惶恐迎接。在江陵北十五里处遇到了李处耘。李处耘在马上与高继冲作揖,说宋军主帅很快就到,要他在此等待慕容延钊,自己则率亲军径入江陵城。高继冲等慕容延钊大军到,随之一同回到江陵城时,李处耘大军已经在城内分据要冲,严阵以待。高继冲看到城内四处都是威风凛凛的王师,旌旗甲马,布列衢巷,大惧,即时到慕容延钊府衙缴纳牌印,尽籍境内三州十七县。慕容延钊将高继冲派人奉表送到汴梁。
赵匡胤接受了高继冲的归附,策命王仁赡为荆南都巡检使,给高继冲下了一道表彰性质的诏书,任命他继续做荆南节度使。高氏亲属及僚佐各人按照品阶拜官,以孙光宪为黄州刺史。
太祖听到李景威当初为南平的谋划,说道:“这是忠臣!”命王仁赡给他的家里优厚的抚恤。
南平已平。
“啖食胖子”事件
慕容延钊大军过南平后,继续南下。不久,克潭州。随后,整军向朗州,这是武平军治所所在。
周保权开始害怕,急忙召观察判官李观象谋划对策。李观象主张投降。他说:“咱们之所以请援于宋朝,是为了诛张文表。
今文表已诛,而王师不还,那意思必将是尽取湖湘之地。平时武平军所依恃,北有荆州,以为唇齿。现在高氏束手听命,武平势不独全,不如归降天朝,还可以不失富贵。”
周保权想想也是,准备听从这个意见,但指挥使张从富等人不同意。他们见张文表作乱已平,而宋师继进不止,知来者不善,害怕为宋军袭击,于是相与据守。将境内桥梁全部拆毁,沉掉江中战船,伐木塞住通往诸要塞大路,以此迟滞宋师。慕容延钊至,一时没有攻克守城。
赵匡胤闻讯,使人告知周保权及诸将校说:
尔本请师救援,故发大军以拯尔难。现在妖氛已经殄灭,王师有大造于汝辈也!何为反拒王师,自取涂炭,重扰生聚!
这道诏谕很有味道,“有大造于汝辈”,意思是,你们如果归顺,不但不会失去富贵,还会给你们加官晋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