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那段时光,云低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从未有过的圆满。
天气好时,她同王献之相约去游湖,他亲自撑篙,她就半躺在小舟上安置的榻几上瞧着白云苍狗,瞧着岸边悠悠掠过去的花草树木。或者到湖心时,王献之就弃了篙一同半躺到榻几上。他们会闲聊几句建康的逸事,抑或他吹箫她抚琴,或手谈几局。
天气不好时,他们就躲到众园的竹林亭子中去。待雨水洒下来,就着滚热的清茶,听雨水敲到竹子上滴滴答答的声音。
一起山上看日出日暮,一起河边钓鱼钩虾。
都是闲逸的一些事情,常常一消磨便是半下午的时间。
只是他从不讲桃叶,她也从不提起桓伊。
云低想,或者,还要在再等等,等到某个适合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会聊起这些的。
现下这样,已然很好。
阳光温热,岁月静好,夫复何求。
不想,却是王献之先提起了桓伊。
那个下午,本是风清日朗,云低着了男装兴高采烈地说想去城外骑骑马。
王献之却神色复杂的看了她片刻,犹犹豫豫的开口:“云低……”
云低一怔,一瞬间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于是停下脚步,瞧着王献之。
王献之轻声道:“你可晓得,桓伊回来了……”
云低呆住。半晌才找回声音,“桓,桓伊?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献之听得她声音里几许颤抖,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我得了消息说是桓伊回京述职,今日已经到了建康了。”顿了顿又说,“云低,不要怕。我会护着你的。”
云低只听到王献之说桓伊今日已经到了建康,脑中便乱作了一团。再也无心说去骑马。只说有些不适要先回家去了。
王献之看她脸色苍白,知她心中怕是很不平静,点头要送她回去。
云低下意识觉得不妥,忙说不用不用,自己回去就好。
她心下突然有些惶惶然,桓伊来了建康,他为了什么而回?真的只是述职么?他会不会来寻自己的麻烦?
王献之见她心神不宁,也不再多劝,招了驾车的侍从来,嘱咐她回去好好休息。
待快回到谢府时,天色忽变,一场大雨顷刻泼洒下来。
云低撩了车帘子朝外看,这个月份的建康,极少见这样凶悍的雨水。让人无端端觉得不适宜,心里极不舒畅。
下得车,仆人连忙上前撑开一把伞,云低瞧着那仆人半边身子都淋在大雨中,心下不忍道:“我想自己走几步,你先驾车回去。”
这地方离谢府正门只一个拐弯便到了,再往前无法行车,仆人须得驾车从侧门回去。
既得主人吩咐,仆人便将伞递到云低手中,自己驾车朝侧门去了。
云低本来着了男装,走路倒是轻便的,便缓步朝正门走去。
几步远,又是平日里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路。云低心中想着事,便没留心眼前。
转了个弯,居然撞到了什么东西,手中的竹伞轻微的被撞偏几许,凉风裹着雨水猛地浇到云低身上。
云低讶然抬头。
入目却是一个戴了斗笠的人,面目被遮掩去大半,只余一点丰盈的唇角和俊逸的下巴露在外面。那人半倚靠在转角的屋檐下,看来似乎是在避雨。
云低连忙道歉,又说若不介意可以到谢府去避一避雨。
那人将头慢慢抬起来,云低先是看到他露在外面的那嘴角微微扬了上去,然后是鼻子,然后是一双澄净如星子般的双眸。
云低执伞的手一抖,面色霎时变了。
那人缓缓伸出手,将云低束发的小冠去掉。云低的一头长发,便无着无落的随着转角处的风四处飞扬起来。
云低颤抖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那人轻轻一笑,又伸手将云低的长发理好挂在耳后,张口的声音还是那样空灵且净澈,“阿云,好久不见。”
云低从初初的惊吓中回了神,心知与桓伊的见面是避无可避的,却没料是这么突然。就在她刚刚知道他回了建康之后。她甚至还来不及想好要怎么去面对他。
“桓,桓公子……”一张口便露了怯弱,云低究竟是觉得对不起他的。
桓伊瞧着云低,一丝一丝的将面上的笑容收去,渐渐归于一片清冷。“阿云当真是与我生疏了,都忘了我的名字了么?”
他生气了,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虽然他是笑着的。但是云低明白,他笑容下面是波涛汹涌的愤怒。
桓伊从来不是良善之人。
做了对不住他的事情,云低想,怕是很难被轻易原谅的。
可这事情,终究是自己做错了。不论桓伊要怎么做,都是应该的。
想到这,云低豁然明朗,“桓伊,是我对你不住,我背弃承诺,你要怎么记恨我报复我,都是我该得的。”
桓伊听她这样说来,倒是复又笑了,且笑出声来,那样温润如玉的面容,这样笑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开心极了。
云低却知道,他这是讽刺的笑,笑她的天真?笑她不知天高地厚?
“阿云,”似乎连这话语间都带了几分笑意,“阿云,你明知道,背弃诺言,离我而去,是不对的。却仍这般做了。”
云低不敢直视他的眸子,微微别开头去。
“不远千里,回到建康,明知这一路或许性命都难保。却仍这般做了。”桓伊伸手将云低的脸转过来,直视着她。又说,“卖了我送你的东西,去换那副字画,你明知,那匕首是我亲自作图,专为你锻造。却仍这般做了。”
桓伊几句话说的平静,手下却渐渐收紧。
云低吃痛微微蹙了眉。
“只是为了一个王献之么……阿云难道不知,我也会伤心么……”桓伊手下力道收去,轻轻摩挲着云低下巴上被捏出的一点红痕,他说着伤心这样的话,眸中闪动的光芒,却是冷冷的狠意。
云低被那冷光看的心头一颤,握住伞把的手下意识一紧。
桓伊细细打量着她的模样,她一贯坚毅的神情上,稀有的挂上了几分惊怕。
她在怕什么?当初尚且年少自谢府假山上掉落她都不曾怕过,当初在北去路上遇上匪徒她也不曾怕过。这样一个女子她怕的是什么……
桓伊心底掠过一个念头,这念头使他觉得怒不可揭。这女子,怕的是自己的到来,怕的是自己会打扰了她和王献之。
是,她的眼眸中分明不同往日,多了那许多柔情和满足。
她怕的是这些柔情与满足的日子止步。
桓伊眸色益发深沉。可是,云低。我想了这么久,既然决定来了,就是无法再放手。
云低见桓伊神色几遍,只是越变越不好,虽则心中惴惴,也终是开了口:“桓伊,已经快两个月了,你既然现在才来,可知你心中,我也并没有多么重要。但虽是如此,我背信弃义却是真的,你想要我怎么做……”
桓伊冷冷一笑,“阿云你在我心中是否重要,可并非你所见这么简单。你问我想要你怎么做……阿云……”他带着一身冷萧的气息,朝她贴近些许,张口那话语反复也带了冰凉,让她觉得整个脸庞都凉的有些刺痛。“我只要你继续完成你的诺言罢了。”
云低惊得猛一抬头,看向桓伊的眼神里带了质疑、惶恐和清晰的抗拒。
桓伊瞧得真切,那抗拒映在他眼中让他不自觉想微微眯起眸子。“阿云既然不喜欢豫州,定要回来建康。也好,我们就在建康完婚。”
不是商量的语气,他是在告诉她这件事而已。
说完桓伊微微后退一步,拉开了些许他们的距离。伸手抚了抚她的脸庞,温声道:“今日就不去府上了,阿云,来日方长。”
然后他正了正头戴的笠帽转身离去,不远处一辆精致的马车等在那里,车身上甚至还在显眼处挂了豫州的徽标。云低却这一时才发现。
云低呆愣愣看着马车嘚嘚远去。脑中始终来来回回重复着他的话,我只要你继续完成诺言,来日方长,阿云……
她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将时间停在昨天。
那些安逸,心安的日子,就此远去了么。
舍不得啊。
来日方长,怎么就像是一句咒语。
注定了来日的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