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何时开始的呢……
是那一次他替她包扎伤口的动作太过于温柔;还是豫州城上,兵临城下,他决然将她置之度外的心思太过于感人;或者是,豫州被困,在她最孤独无依的时候,他逆流而归的那一瞬笑容太过于温暖……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在她心中一声不响的留下了这样多的记忆。
云低揉了揉额头,想要阻止自己再去回忆。可那记忆就像长了羽翼,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
因而在柔连的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时,云低一瞬间觉得轻松了许多。
她不想去深思,不想去回忆,不想去探究。她突然有些害怕知道,自己对桓伊究竟存了什么样的一份心思。
“女郎。这城东的枣糕可要趁热吃才好,你尝尝现下味道还行么?”柔连将一托盘糕点捧到云低面前。
云低皱眉思索了一下,才忆起,自己先前为了支开柔连。吩咐她去城东买的枣糕。
只是云低现下心绪烦乱,哪里来的闲情品这枣糕。
奈何柔连目光殷殷,云低也不好太拂了她的心意。只好信手拈了一块,嚼在口中。
柔连见云低勉强吃了一块就不再尝,忙解释说:“女郎,这里离城东颇有些距离,又兼今日城中有集会,耽搁了些时辰……”
云低打断她道:“无妨。只是现下不太饿了。”
柔连将托盘轻轻放置一旁,犹疑着问道:“女郎可是有什么心事?”
云低摩挲着袖口上一圈精致的花纹,只是叹息一声,并不言语。她是有太多的心事,可又能说与谁人听?
窗外一眼望去是看不尽的大红,红的酣畅淋漓,红的热情奔放。然而窗内,跪姿端庄的白衣少女,却只是眼神安静又无力地望着那红色,那神情,仿佛这红色有些灼眼,让她有些不能承受。
柔连突然发觉,云低也仅仅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这样的年纪,正该是天真烂漫、活泼好动。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沉静……柔连似乎能感受到,在她淡然的神情后,掩藏了那么多的不得已,那么多的挣扎,那么多的苦痛。
“女郎,若不然,我陪你出府去逛逛可好?”说出这句话,柔连自己都颇有些惊讶。她从来不曾主动向云低表示过亲近。
云低也惊诧的回头看向柔连,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出府走走么?”
看着云低这样小心翼翼的神情,柔连一时间对她起了十分的怜惜。先前对她的些许嫉恨不满,都暂且压抑了下去。
“女郎是我家公子未婚的妻子,当然有出府的自由。”
云低立时高兴的从苇席上站起身来,走出几步拽着柔连的衣袖说道:“那我们便出去逛逛吧。”
柔连微笑着摇头道:“女郎怎好这样赤足着地……”
云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忙转身将鞋子套好。
……
来了豫州这许多日子,云低却从未曾好好的看过豫州城内的景致。
瞧着热闹非凡的往来行人,生机勃勃的夹道杨柳,云低先前心中的烦闷忧虑一扫而空。
在刺史府窝了这么许久,便仿佛隔离了凡尘俗世,云低日日纠结惆怅于自己的心思里,自然是愈想愈闷,无法纾解。此时站在这沸沸扬扬的街道里,耳边虽然嘈杂聒噪,心中却是无比的踏实。
是啊,这里是凡尘俗世,自己也只是一介凡人,凡人便该当有烦忧。又何必想不开呢……
云低侧头对着身边的柔连粲然一笑,“谢谢你。”
柔连听到云低这么郑重的向她道谢,一时竟然呆住了。待云低回过头去信步走了好远,她才反应过来,急忙追了上去。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
柔连自幼服侍桓伊,在她心中桓伊便是神祗一般的存在,先前她看见云低对桓伊多有不恭谨,她心中是有些厌恶这个女子的。她实在想不通,这女子怎么能凭着公子对她的几分喜爱,便这般轻狂。
然而,方才云低那么诚恳的一句道谢,使柔连突然察觉,自己似乎错了。
这样一个肯不拘于身份,平等待人的女子,她又怎么会恃宠而骄?
柔连脸色一红,心道,只怕是自己太过嫉妒公子对她的特殊优待,因而不自觉对她产生的偏见。
“柔连,柔连……”
正自羞愧不已时,柔连突然听到好似是云低在唤自己。忙一叠声应着,四下张望着寻找云低。
云低避开拥堵的人群,朝柔连走来,口中喃喃道:“竟不知这豫州城之繁华要远胜建康了……”
柔连瞥见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朝自己走来,也急急拨拉开人群超云低挤过去。
两人好不容易碰着了面。云低竟然一把拉住柔连返身又往刚才那拥挤的人群中走去。
柔连忙问:“女郎这是去哪里?”
云低不回头答道:“前面有间字画铺子,据说仿佛有王右军、谢安石的真品……”人潮越往前越是拥挤,云低不由抱怨道:“怎地竟然这么多人。”
柔连眯起眼睛朝前眺望了一番,笑道:“女郎可真会选,豫州城今日的热闹可全因这铺子而来呢。女郎偏要朝那里去,自然是热闹堆里寻热闹了。”
云低惊讶的回头看向柔连,满眼疑惑不解。如此热闹非凡,皆是因为那字画铺子?
柔连答道:“女郎可莫要小看了这间字画铺子。它并非是普通的铺子,乃是闻名整个江左的静竹轩。此轩专售名人字画,收藏颇丰,莫说王右军、谢安石,便是张芝、毛延寿的真迹也皆有真品。”
若说王右军和谢安石倒还罢了,虽然难得,毕竟是当世的人物。张芝和毛延寿可都是前朝有名的大家。他们的作品莫不真会流传于市井?
见云低似乎不信,柔连笑道:“女郎去了一看便知。这铺子主人确是奇人。”
两人身量都纤瘦,柔连牵着云低巧妙的穿梭在人群里,不多时便穿过拥挤的人潮,站在了传闻中的静竹轩中。
云低见店铺门外还泱泱站了一大片人,不解道:“柔连,怎么外面那些人不许进来,我们却可以?”
柔连得意的将手上一块牌子扬了扬:“咱们刺史府的牌子难道还进不来么?”
云低将她的手拉低下来,轻声道:“你小声些,勿让别人以为我们在拿刺史府的名头行此投机取巧之事。”
柔连闻语连忙将牌子收至袖带中,也压低了声音说道:“女郎不知,这静竹轩因着名气,并不是人人都进得来,若非有些名望的,怕是只能在外面看看热闹了。”
云低心道,商贾之家能做成这样,真是傲气十足了。
却是有何非常之处?
细细打量起这间并不算太大的铺子。这铺子不说门脸不算大,内里的装饰乍看也毫不起眼。但云低是存了心思细细打量的,便不时能发现其中暗藏的奢华。譬如一进门摆着的供着佛像的那张案子,便是整块上好的沉香木雕就的。而正对门口墙上的那块匾额,上书三个行书大字:静竹轩,更是加扣了王右军的私印。可见这铺子的确很有些来头。
云低口中低低念起那三个字:“静竹轩,静竹轩,静竹……”依稀总有些熟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