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王献之竟真的大早便来了众园教云低习行草字体。
只是因为云低双眸不能视物,王献之给她所使的习字器具又别具一格。
笔,不是通常所见的一尺来长,而是足有三四尺长的巨号毛笔。云低拿着这样一支颇具分量的巨号毛笔,诧异道:“用了这巨号毛笔,我便能习字了?”
王献之笑道:“你现下不能视物,用这毛笔沾了浓稠的泥浆,将字写在石板地面上。待字干透了,你便可用手去‘辨识’你所习得的字不是?”
云低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写在锦帛上的字是平的,用手摸不出所以然。而用泥浆写了字出来,待字干了,便留有凸起,自然可以辨识字体的形状。云低于琴棋书画之道,一向勤勉,虽然未有过什么名师指点,却总坚持练习不惰,也算小有所得。却从不能视物之后,再没能习练过,总怕将现有的那点东西又丢个干净,十分郁郁。这下可好,就算别的不说,这字之一项总算保全了,甚者,有王献之指点,更入佳境也未可知。云低一想明白,当下便执礼相谢道:“子敬大恩于我。”
王献之略一虚扶,道:“什么恩不恩的,不过是看你无聊,给你找个事做。”
云低笑道:“子敬真是玲珑心思,此技实在妙哉。”
王献之轻轻一笑,回说:“这却是夸错了人,这技是我去向阿良求来的。”
云低顿了顿道:“那便也带我向良郎君道一声谢。近些日子也未曾见过他,本该是当面道谢的。”
王献之说:“阿良前两日行及冠之礼,不得空闲。他倒是提过要来探望你的。”
云低问道:“原来良郎君也该行及冠礼了?”
王献之回道:“阿良本就比我小不些许。琅琊王氏的嫡系男子及冠礼一向行的早些。”
云低自言道:“怪不得他对阿姐的病逝如此不能割舍,原本他是今年要迎她入门的吧?”
王献之叹息一声道:“是该如此的。”
两人一时都无言。有关逝去的苑碧,不论是王良,还是云低,都尚不能释怀,那种伤痛但凡碰触,便是锥心之痛。
少卿,王献之让小翎扶了云低到一处甚平坦宽阔的石板路上,对云低道:“此处甚宽广,也算平坦,你便在此处习字吧?我先写了范本出来,你自细揣摩一下,与你原来的字体有何不同。”
云低点头应好。
王献之便让仆人将事先和好的浓稠的泥浆抬上来,执了那特制的巨号毛笔开始写字。
边写边道:“其实让你拿这巨号笔来练不仅这一项好处。巨笔本身颇有分量,也有助于你练习腕力。习行草腕力必不能太柔弱。”
“行草是一种介于行书和草书之间的书法,可谓是行书的草化,也可以说是草书的行化。它的笔势不像草书那样潦草,也不要求行书那样规范。但有一点最为关键,行草务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笔意是不能断的。”
王献之边讲解边写,一会儿便于地面写成了十几个大字。这种大字又同写在锦帛上的普通大小的字不同,难度上自然有所增长,但见王献之丝毫不费力气,写就的字也是洒脱卓然。显见得“小圣”之誉绝非谬赞。
冬日天寒,写在地上的字干透的极慢,王献之又吩咐人在附近都围了炭炉来。
云低在一旁听着他温润的音调讲解这些字的结构,心中默默道:只愿今后岁月都能静好如此。
云低一向勤勉,这方法习字习了十几日也渐渐觉得入了门道,很得进境。王献之每每赞她天资颖异。
这一日,王献之正同云低说到何谓字之神韵。突闻管事来报,王良郎君急事寻到了众园来。王献之又让云低自己且先练着,就同管事去了。
云低又写了一刻,总觉得神韵之说很飘渺,不得要领。烦躁地搁了笔,沿着石板路径想整理一下思绪。
小翎默默扶持着她走了几步,自语说道:“良郎君一向很少来众园,也不知是何要事……”
云低闻言纳罕道:“这宅子不是王氏的府邸么,为何王良很少来?”
小翎轻笑道:“众园是我家郎君名下私产,与琅琊王氏并无干系的。”又说:“王氏许多郎君都在外置有私产,这园子也仅是我家郎君名下最小的一处罢了。只是郎君喜此处闹中取静的雅致,所以常来。”
云低又暗叹了一回琅琊王氏真是富庶非同寻常。
两人一路说着,竟然渐渐走到了当日云低初来众园时与王献之把酒咏诗的那片松林。松涛飒飒,偶有鹤鸣,云低听着这许久未闻的熟悉声音,对小翎说:“小翎,我们去林中亭子小坐片刻。”
林中幽静,两人不过略走了了十几步,忽然听见有人隐约的对话之音。
云低脚步一顿,转头问小翎:“可是有人在亭中?”
小翎踮了脚尖眺望片刻回道:“似乎是郎君与良郎君在亭中。”
云低笑道:“奈何,让他们捷足先登了。”
两人正预备转身朝来时方向发回,突然听道一句怒喝:“那云低的事,与你何干?”
声音激昂,隔了这些距离仍旧清晰可辨。
云低面带疑惑,朝亭子的方向望了一眼。这声音不像是王献之的,定然是王良所言了,他这样怒火滔滔的提及自己却是何故?
云低思索片刻,所幸又转身朝亭子的方向缓步走去。扶着她的小翎也只好跟着。
离亭子渐进,听得声音渐渐明朗,有王献之特有的华丽声线说道:“我与新安积怨已深。只怕她如此针对云低也是因我所起。”
王良强抑着火气道:“子敬,族长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王献之闻言也提高了几分音调:“若不是族长强令我不许寻她的麻烦,你以为她能安稳做她的公主到今日?”
王良回道:“那你也不该让人去毁了她的双目,若不是我拦下,你已然酿下大错。”
云低听说王献之让人去毁了新安的眼睛,悚然一惊。司马道福是皇帝亲封的长公主,若真的出了这样事故,被人查出,王献之便是琅琊嫡系子弟也难逃责罚。她一面庆幸此事已被王良拦下,一面心中默默感动于王献之对自己的回护之情。
又听王献之说道:“阿良,此事我已决定,你即使拦下一次两次,也总有防范不到的时候,就不要再费心思了。那刁蛮妇人本该有此报应。若不然,难慰道茂在天之灵。”
王良突然低沉的笑了几声,回道:“子敬,你真是为了道茂报仇么?……还是为了那云低出口恶气?你莫不是对她动了情意吧?”
这话问的句句紧逼。云低都难免提了心思等着王献之的回答。
片刻,王献之才回道:“她因我受的牵连,总有自责之意。”
云低听了这话,心中颇觉黯然。
王良突然冷冷说道:“她被毁了双眸,与你全无干系。此事是我与新安共同谋划的,你若真执意要寻新安公主的麻烦,倒时候族里追究起来,我也难逃责罚。因此我不会任你乱来。”
亭外的云低听了这话,浑身如同浸入腊月寒潭一般,凉入骨髓。连同扶着她的小翎都惊的说不出话来。
王献之也惊诧地问道:“阿良你这话是何意?你与云低又无冤仇……”
王良打断他的话道:“你怎知我与她无冤仇,你可知她为何被逐出了谢府?便是因为她与苑碧的死有关。”
王献之怒道:“阿良,你怎地如此无理,那个叫镜花不过区区一个婢女,你怎么信她的话?”
王良答道:“然则,她当日未阻苑碧去豫州却是事实。此足见她居心叵测。她与苑碧一胞双生,在谢府却有云泥之别,你以为她心中不曾又积怨么?”
王献之怒不可遏:“你怎可凭臆测行事?”
王良淡淡道:“也非臆测。”说着只听一阵悉索之声,王良似乎自衣袖中拿出一物递给王献之道:“这信笺是当日桓伊写给苑碧的。你看过便知,为何苑碧一心求死了。”
盏茶时间之后,王献之再开口,声音却平静了许多,只说:“阿良,那桓伊喜欢云低,使得苑碧断了念想,原本与云低并无干系的。你何必迁怒与她?即使苑碧未亡,她也已然心有所属,非能强求。”
王良声音冷冽,语调舒缓地回道:“哪怕她心有所属,我也要她在我身边,我也要她活着。而不是这样,天人永别。”
……
他二人再说了些什么,云低已经听不清楚了,她头脑混沌一片,就好似苑碧病逝的那一天。天地之间,只余一片静谧。
原来,苑碧当日所言,与你命中注定纠缠,是这个缘故。
原来,苑碧所说,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你,是这个缘故。
原来,苑碧说:阿姐只愿你安好……若是别人,我定要与她争一争的……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因为,桓伊喜欢的人是自己。所以,苑碧断绝了自己的念想,只为把最好的留给自己……
所以,苑碧才会豆蔻之年早逝……
竟然,都是因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