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六八四,清康熙二十二年,国都北京。
入秋的京城显出一年中最好的景象来,天高地穹,无云遮挡的蔚蓝让人见了便心生舒坦。微微湿润的爽风更让早起的人们感到了一天能干的劲头,笑喝着打出招呼,以北方人的豪气卷喝干一海碗米汤,咬掉两三个馒头,便从温暖的家里散了出来,汇入急奔着的短衣帮里。这是在京城的南区里,没有固定主子的手艺人和杂货贩的地盘,热闹有生机却也永远渗着隐隐的贫苦味儿。
颐竹匆匆地走在有些硌脚的砂石路上,上好的绸衣虽然以简单的书生袍样出现,仍引起了周围人们的视线。阳光跳射在柔滑的衣面上,反射出明亮却不耀眼的光,使得本就出色的秀靥上凭添了一股富贵的娇气,在四周粗麻布衣的衬托下更显得扎眼。她只是低头疾疾地走着,隐藏在袖中的手里牢牢地攥着一个绣着竹叶图样的金丝钱袋。颐竹顺着路向拐了个弯,终于看到熟悉的牌匾。
“山水书坊”——草书的四个大字写在一块有些发霉的木板上,歪歪斜斜地吊在与之相衬的小屋前,微晃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屋子是前朝留下来的老建筑,本来还算气派的两层小楼因为岁月的洗礼变成浑身是补丁的“破落户”,只勉强留下气派的印象。墨香味由里向外淡淡地散在空气中,倒给屋子增上了几分文人的气味。颐竹因为顺利到达目的地而放下心来,不等人招呼便径自走进屋子,对墙上挂着的书画临摹视而不见。她熟练地从空柜台下找出拨杆,用它去敲书坊的夹壁,“咚咚咚——咚咚”,有规律的三长两短声后,夹壁间开了个小缝,她侧身钻过去,这才来到真正的“山水书坊”。
“哟,我说谁这么早就来了,原来是穆公子——”热情的招呼声伴着一张生意人常见的红光满面的圆脸,笑呵呵的中年人腆着微微发福的肚子,正是书坊的袁老板。
“袁老板,东西到了吗?”颐竹不待站定便焦急地开口,水样的黑玉眸里泛着热切的光,她期待地看着袁老板,紧张地皱皱鼻翼。
“到了,刚到的,您真来得巧,您先坐一下,我这就去给您拿。”袁老板直点头,请颐竹稍坐,矮胖的身子动作起来却很迅速,他快步跑进内室,一会儿便捧出了一幅卷轴。“很难才弄到的,只给老主顾留的,您看看——”小心地将卷轴摊放在桌上,缓缓地打开,袁老板盯着颐竹期待的脸,讨好地说着。
敷衍地点点头谢过袁老板的“照顾”,颐竹的全副神情都集中在摊开的卷轴上:飞扬的草书看上去如游龙翩鸿,让人一见惊艳,配上慷慨激昂的诗句,实在是相得益彰的难见佳作。“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岳飞的《满江红》由顾炎武激愤而成,果然别有气势。”留恋的眼神里充满欣赏,不舍地将视线从卷轴上移开,颐竹激动地望向袁老板,“这幅我要了,您开价吧!”
“您是老顾客了,常来照顾生意不说,还帮坊里辨识伪作,本来我也不该多要价。可您看,这幅字写的人是前朝的顾炎武,内容又是被禁的岳将军的诗句,要是被查出来,小人我是万万担当不起的,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可小的我还是想法将它由广南偷送进京城,这风险费,这……”袁老板故作为难地强调着,老谋深算的眼瞄向颐竹,正大光明地算计她手中的钱袋。他太清楚面前这个老顾客的心意,向来不怕为喜欢的佳作花钱,何况是如此符合她心意的“禁作”。刻意地拖延着语调,袁老板注意到颐竹不耐烦的神情,胸有成竹地笑了。
“您开价便是,我自不会让袁老板你吃亏的。”颐竹不是不清楚商人的算计,配合地摆出一掷千金的风流公子形态。她确是不在乎钱,为了惟一的爱好,她也绝不介意让人当作傻瓜。
“那我就说价了。”袁老板伸出三个指头,舔了一下嘴唇,才开价,“不二价,三百两。”他谨慎地看着颐竹的眼,试探着她对这价值的态度,“您看这价里还包括着运字人的路费,这——”
“好,三百两就三百两。袁老板,你把它照老样子包好,我要了。”不客气地打断袁老板的话,颐竹毫不犹豫地从钱袋中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剩下的按老规矩存在您这儿,我还想要一幅黄宗义的《感旧》真迹,烦您代为寻购。”
“当然,当然。穆公子放心,我一定尽快寻到。”忙不迭地接过银票,袁老板的一张大嘴笑得快裂到耳根,殷勤地答应着颐竹的要求,他一边朝内室唤着,“小武,小武,快出来帮穆公子把这幅《满江红》包起来。”
“嗯,来了。”简短的应声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内室中走了出来。他熟练地将卷轴完全打开,从墙上取下一幅平常的临摹字画,用棉线把它覆在禁作上,仔细地固定、加签,再将卷轴卷起、包好,交到颐竹手中。“是摹的朱彝尊的《雁》,你莫搞错了。”
“谢谢小武了。”有礼地一个欠身,她向袁老板告辞,“那么,我便先走,多谢袁老板了。”
“哪里,穆公子太客气了,我送您出去吧,这边请——”
颐竹拿着处理过的卷轴,由袁老板领着从另一边出去了,没注意自己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直尾随到出了陋巷才消失,使街边蠢蠢欲动的闲汉们老实了起来,让她得以安全地退出南区,那是“小武”。
京城以皇城紫禁城为中心,人为地划分成四个区域:东边是官署,西边是太学,南边是商街,北边是驻府。八旗贵族们骄傲着自己高尚血统的同时,也严格限制着子弟与平民贱族的交往,明令禁止满族子弟出入贱民的南区,女子甚至连西区也不能随意走动。真是不公平!颐竹在心里暗怨,羡慕的眼从一块块烫金的书匾上移过,京城里最好的教坊皆集中于西区,却只允许八旗贵族中的男子来听学,让有兴学之志的女子只能望而兴叹。她留恋地看着红木门,着实渴望有一天也可以置身其中。红色的大门紧紧地闭着,她知道现在的时辰正是皇上规定的汉语修习时间,听说这两天主太学里请来了江南汉学才子纪龄学来授课。神往地想象着,颐竹缓慢前行的身子直直地撞进了迎面的男子怀中。
“唉哟!”不自觉地痛呼出声,颐竹下意识地伸出手抚着撞疼的额,陷入迷想的神志还未能立时清醒,她瞪着一双水眸,不解地自问出口,“怎么回事,太学道上不是禁止设柱以表学问无阻的吗?难不成我会撞到墙上!”她没有得到立时的解答,迷糊地半仰头,她拿着卷轴的手伸出,试探地就要推向面前的这堵“墙”,谁知墙居然震动起来,压抑不住的浅笑声从她头顶上飘下来,惊得她松手掉了卷轴也没察觉。
“小兄弟,做学问做到神志不清,并不附合皇上设太学育人的根本目的吧。”微讽的话语从薄唇中不留情地吐出,男子在颐竹的手触向自己时轻巧地后退,让她扑了个空,身子失去平衡地就要往前扑倒。“怎么连站也不会站了吗?”失笑地摇头,男子思忖了一下,才伸出手,扶住颐竹欲坠的身子。颐竹感激地反抓住他的手,恢复的神志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居然没看路地撞进男子怀中,止不住满颊的羞红,她喃喃地道谢,羞愧地垂下眼睑。
“对、对不起,是我没看清路,对不起。”颐竹不住地道歉,柔软的指尖还牢放在男子的掌中,粗糙的轻触却带来别样的舒适感,她不自觉地摩挲着。
“你准备一直抓着我到什么时候?”男子皱起眉,低头瞥到颐竹的小动作,眼睛里涌上厌恶的神色。早听说京城里无聊的八旗贵族中盛行的新玩意儿,是养着白玉般的水样少年取乐。那些面目如画的美少年经过刻意的调教变成只对男子奉迎的肮脏玩具,亏自己还因为这小男孩儿眼中的渴学之光而生了几分好感,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被歪曲了的绣花枕头罢了。嫌恶地抽回手,心下有一丝可惜混在对八族中现时的掌权子弟的愤怒中,男子握紧了拳,不可承认的是,他的掌间竟然留恋起那分柔软了,记忆中有根弦在轻轻拨动,面对的二人却都没有发现。
“噢,对、对不起、对不起。”颐竹在他抽回手后才发现一直抓着他,退下的红晕立时又布满了双颊,她连忙后退,从男子的范围中退出来,紧张地舔了下温润的唇瓣。她模糊地听到一声喝斥,空着的双手不大对劲地摆在眼前,她总觉得丢失了什么东西,一低头看见静躺在地上的卷轴,惊呼着弯下身子,她拾起自己的宝贝,才重新抬头,“对不起,您刚才说了什么吗?”
“你——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男子欲言又止,侧过身,就要绕过颐竹向前走。
颐竹刚想避开身子,抬起的眼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身子一僵,她想也没想地拉住男子欲起的衣摆,哀求地开口:“等一下,请您再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男子被她阻住步子,不悦地抬眼,寒意内蕴的眼只一个挑眉便可让最狂妄的人有所收敛。
颐竹却因为注意着前方的另一个人而完全忽略掉了身上的冷意,焦急地咬着下唇,她微弱的声音让人听得犹如呻吟,“他这个时候不是该在太学里上课吗?怎么会出来闲晃,又逃学了,真是!”微微恐惧的声音到了后来已是全然的愤怒与不甘,颐竹绞紧了手中的衣摆,“如果是我,一定不会逃学,一定不舍得逃学的。”她愤愤地说着,寻求认同的大眼瞥向面前静默的男子,“您说是不是?”
“也许。”男子未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微侧头看向颐竹恐惧的方向,一个穿着锦衣的满族年青男子正在街边调戏卖纸扇的姑娘,他的身后是两个趾高气扬的家仆,白色的镶边衣裳——“正白旗的克亲谨王府。”肯定地下着判断,男子联想地猜到颐竹的身份,不屑地撇起唇角,“怎么?逃出来的金丝雀不敢见主人吗?”
“什么主人?”颐竹没有听清男子的话,她随意地问着,眼睁得更大,气愤地握紧拳头,她压抑着自己的音量。“他怎么能,怎么能当街调戏姑娘?皇上早有过明令:太学街上的文品都是由钦定的满族文人开柜设卖的,他居然调戏太学街店里的人,他想害死阿玛吗?!”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熟悉的男子居然在姑娘冷脸拒绝后依然涎着笑脸,伸手拉住姑娘的手,甚至还想进一步去搂抱姑娘,而两个仆人只是鼓掌叫好。颐竹忍无可忍地松开了抓住面前男子衣摆的手,顺势将手中的卷轴塞在他掌中,低声请他代为保管一下,然后便走开去,大声地喝斥那不轨的年青男子,“颐潘,你竟然敢在太学街上调戏姑娘,不怕给阿玛遭罪吗?”
“哪来的黄毛小子,竟然敢管本贝勒的闲事,不想活了吗?”颐潘眼也没抬一下,只顾去搂那拼命挣扎的卖扇女,看见她因为有人来助而挣扎得更加历害,甚至喊起“救命”来,不由大为气恼,向家仆使了个眼色,他刚想下令把那碍他好事的小子给拖一边去揍一顿,一抬头却见到——“颐竹,你怎么会在这儿,还穿成这样?”他吃惊地看着一身男装的异母妹妹,立即松了还揽住卖扇女腰的手,阿玛除了颐祯便最疼这个妹妹,要是让她去告上一状,自己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讨好地裂开嘴,他佯装无事的样子。
“四哥,你怎么能在太学街上调戏姑娘,皇上说‘书香之地不许生事’的,而且现在明明是上课的时间,你居然不在太学里!”颐竹气愤地质问着,她早听说克亲谨王府里的几个贝勒恶名在外,坊间甚至断言,他们克亲谨王府中除了十二贝子颐祯,再无可造之材,她本以为只是谣传,可看到在阿玛面前一派恭顺的四哥居然在外调戏民女,不由得她不有点相信了。
“行了,行了,少拿皇上的训诫来压我。谁不知我们克亲谨王府里你颐竹的才名,不过妹妹,我倒是奇怪了,皇上不也说过我们满族中的贵族女子需由父兄相伴才能入西区在太学街上走动吗?那你这一身男装在西区出入,给别人知道了,怕阿玛也不好解释吧。”
“我——你……”颐竹被他问得心虚,只好噤口,只是愤愤地看着他,气恼地皱起一双柳眉。
颐潘见堵住了妹妹的嘴,得意地笑着,手又不规矩地要搭上卖扇女的肩,一边向颐竹挑衅地开口:“所以颐竹,咱兄妹俩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我不告诉阿玛你擅自进了西区,你也别想在阿玛面前告我的状,咱们各干各事,谁也别扰了谁!”
“你——放开她!”
颐竹不敢置信地望着兄长,看到他又想迫卖扇女就范,急得想走上前拿开他的手,可两个家仆却硬拦在她面前,状似恭敬地阻住她的步子,“格格,您还是听贝勒爷的话比较好。”
“你、你们——”颐竹没法子地瞪着家仆,看到四哥就要强吻卖扇女,她简直想哭。
“颐潘贝勒还是住手的好,这里看见你行事的可不止颐竹格格一个人。”低沉的男音并不大声,却硬是让颐潘住了手。
他不耐地抬头想看清又是谁阻了他的好事,冷不防望进一双深遂的黑眼,冷冷的视线仿若千年寒潭,一下子打掉他狂妄的横气,勉强地与之对视着,颐潘要面子地喊着:“你又是哪根葱,敢管本贝勒爷的闲事?”
“我——只是一个过路的人。”答话的男子站在颐竹的身后看着他。男子从刚才就一直跟在颐竹身后,听见了兄妹所有的对话,在知道颐竹不是他所想的人之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而颐竹的名字更难得地在不易起波的眼潮中激起了一点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