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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昭冲进府邸,却没有进新房,气冲冲去了别院,一路上丫鬟仆从无不惊诧,宋姨娘吓的“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待到了脚下的洗脚盆,赤着脚站在地上朝着夏昭唤道:“老、老爷。”
宋姨娘声音微颤,夏昭这会的脸色并不好看,以往瓷白的脸上黑气沉沉,宋姨娘看了一眼就慌忙垂下头去,呐呐道:“老爷,夫人——”
宋姨娘话没说完,夏昭一个凌厉的眼神便丢了过来,宋姨娘立马闭上了嘴巴,顾不得穿鞋,连忙跑了过来,伺候夏昭。
夏昭被宋姨娘拉着在一旁睡塌上坐了下来,嫌恶的看了宋姨娘染尘的双脚,鼻空不觉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哼声。宋姨娘低头,颇为窘迫的将两脚叠在一块,微凉的脚板踩在犹带水珠的脚背上,不过轻轻一蹭便是一条黑色留下。
宋姨娘心里更慌了,垂着眼不敢看夏昭,声音却力持稳住,“老爷,要不要妾身摆饭?”
夏昭闻言,颇为诧异的看了眼宋姨娘,眉头一拧,摆手道:“不了。”想了想,又道:“弄点点心来,我今夜在你这睡了。”
夏昭的口吻还带着怒气,宋姨娘眉心一跳,敛下眼睑,粉色的唇瓣被重重咬着,也不多问,弯腰提着鞋子便跑了出去。
刘三娘听得消息时,宋姨娘房里的灯已然灭了。
“夫人。”
说话的是刘三娘的陪嫁丫鬟阿瞳,圆润脸蛋,小巧五官,长得一团喜气,可说话却也是直来直往不留余地。阿瞳颇为担忧的看了眼刘三娘,看向西侧院的眼睛已然有了火气,“呸!狐狸精!就知道勾引大人!”
阿瞳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边的刘三娘听得明白。刘三娘放下手里的兵书,淡淡的扫了眼阿瞳。阿瞳赶忙捂上嘴巴,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刘三娘。
半响,阿瞳望着夜色扭头对着刘三娘说道:“夫人,您也歇下吧!老爷这会儿不会来了。”
阿瞳跺跺脚,颇为忿忿的看向刘三娘。刘三娘扭头,抿着嘴低低笑了起来。阿瞳咽喉冒烟,气的柳眉倒竖,可又不敢当着刘三娘面表现出来。
“夫人——”阿瞳的声音很是哀怨,难道夫人你都不着急吗?这才进门多久,大人便睡到别处去了。
刘三娘扬着手里的孙子兵法捂住下颌,抬起眉目一脸认真的对着阿瞳问道,“阿瞳,你说大人会撑到什么时候?”
阿瞳一愣,不明所以。
刘三娘望向门外,“虽说这日子浅,可比起我来,那西侧院的人对他还说还是一个陌生人。金窝银窝,到底是比不得上自家的狗窝。”
“行了,你也别杵在这里了,打盆水来去睡吧,今晚让我来服侍大人。”
刘三娘看了眼天色,仰着头笑眯眯道。
阿瞳诧异的看着刘三娘,良久才反应过来,犹豫一会,一步步的挪向门外,心里很是狐疑。不过狐疑归狐疑,阿瞳倒也不敢不停刘三娘的话,手脚麻利的从厨房端来一大盆热水,刚从新房里出来,面前一团阴影,吓得阿瞳一声尖叫,两唇立马让人捂住。
“叫什么叫!”夏昭压着嗓门喝道。
阿瞳听出夏昭的身影,连忙退了几步,避开夏昭的手立在一边,心里又惊又俱,脸上早是一团紫红。
夏昭也不细看阿瞳,只是朝新房里边看了两眼,问道:“她睡了?”
阿瞳慌忙摇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夫人一直在等大人您。”
这话听得夏昭眉头舒展,脸上不觉缓了几分。夏昭看着垂着头站在一边头也不敢抬的阿瞳。轻轻一哼,做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还不下去?!”
阿瞳一听,赶忙捡起水盆,慌不择路的小跑开去。
夏昭抿着嘴,跺跺脚,想了又想,还是一脚踏进新房。
房内,刘三娘梳洗完毕,穿着一身雪白亵衣正半躺着床上,看到夏昭进来,从幔帐里边探出头来,浅笑盈盈,“你回来了?”
这话说完,刘三娘恨不得扇上几个巴掌给自己,这嗓音柔和的不像话,像足了平日里红楼闺阁的女子,娇柔的不像话,哪里跟刘三娘一开始想的一样。刘三娘僵着身子在床上,半响没了动作。
夏昭一愣,随后忍笑忍得很是艰难,两肩膀抖的不像话。没想到平日里跟个男人一样的刘三娘这会竟然跟个女人一样。夏昭的眼珠滴溜溜的转,心情颇好的转到屏风后,极其自觉的梳洗开来。
刘三娘半响才回过神来,被夏昭身上飘来的药味吹的脸上有些发热。夏昭笑嘻嘻的凑了过来,挑着眉头,腻着嗓音说道:“来,来,来,再给我说声听听。”
刘三娘斜睨了眼夏昭,转过身去,语气平平,“学什么?听什么?”
夏昭两手爬上刘三娘的肩膀,低低的笑了起来。鼻尖俱是刘三娘身上清爽干净的味道,心里顿时满足起来,一扫此前在宋姨娘那的郁闷,两眼一闭,也实在觉得今天累了,偏头躺了下来。
刘三娘久久没等到夏昭说话,一转头,夏昭的侧脸映入眼帘,挺翘的鼻子上盖着扇形如蝴蝶翅的睫毛,刘三娘心口一窒,哑着声音问道:“你今天不是睡在宋姨娘那吗?”
夏昭的声音有些恍惚,半响才回道:“她床上一股子味道,难闻死了。”
刘三娘一听,低低笑了起来,拉过被子将被角压好,才闭目睡了下去。
第二天,刘三娘便让人一早把夏昭待到县衙,有些事她三娘能耐再大,可还是需要夏昭自己亲自动手。
扬州府衙,夏昭打着哈欠眯着眼看着眼前的老头,偏过头看向一身官服的刘三娘,刘三娘朝着夏昭点点头,夏昭这才走上前去,朝着师爷打着招呼,“先生好。”
眼前的师爷笑眯眯的应了声,鬓角掉出几根白发,两只眼睛跟看女婿一般在夏昭身上直打转。夏昭被这师爷看的心里发慌,觑了眼刘三娘,刘三娘连忙知趣的往前挡,“先生,大人不习惯。”
王先生昂起头,如狐狸的双眼微微眯起,嘴角弯出一点笑意。偌大的灰色袖口掉了下来,王先生拍了拍刘三娘的肩膀,笑道:“无怪你看不上沈复那小子,夏大人年少有为,若是换了老头子我,这选的还是夏大人。”
夏昭听得这话,脸上猛然红了起来,不过一听到沈复,两只眼睛又赤红赤红的看向刘三娘。刘三娘叹了口气,低着嗓音对王先生说道:“先生,您别打趣我了。我心里想到您还不明白?”
王先生眉梢微扬。刘三娘见夏昭猛然竖起了耳朵,连忙提着嗓音说道:“王先生,夏大人初来,政务尚不熟悉,还请你多多帮帮我夫君。”
这话说到最后,王先生斜睨了眼刘三娘,既然已然用了夫君二字,他一个老头还能说什么不成?王先生朝着夏昭点头,“夏大人啊,别怪我倚老卖老,这三娘私底下可也是叫我一声伯父的。”
夏昭挑了眼刘三娘,凝着脸喊道:“伯父。”
王先生点点头,“大人请跟我来。”
夏昭见王先生带路,只得跟了上去。一路上,王先生虽说介绍详细口头客气,可这神态也算不少好,神态里边总少了那股下属见上峰的畏惧感。夏昭目瞪口呆看着积压的账单,指着上头被叠的乱七八糟的税务本问道:“这难道都要我一个人忙?”
王先生答话,口吻里俱是认真:“这府州县衙的税务账本本就属于大人职守,上任大人时间多是空暇,这账本之事也都是上任县官大人亲自清算。从上任大人离开,这账本便一直无人动手。我怕别人莽撞,也再没让人进过这里。”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还得让自己一个人弄?”夏昭撇撇嘴,口气难免有些不善。
王先生也没在意,“若是大人不愿意,自然也能让我来做。”
夏昭狐疑的扫了眼王先生,猛然歪着头问道:“那沈复跟先生关系不错?”
王先生眼角眉梢染上了点笑意,“这关系嘛!都是一个地方的,沈复跟三娘关系不错,我一个老人也能搭着三娘的面子喝上几口好酒。”
这话说的便是家常口吻了。夏昭听得不爽,却也不好当着人面表现出来,只是转着手上的纽扣再说道:“如此听来,沈公子与师爷的关系也非同一般了。新婚那天倒是太忙,竟然没看到先生到场。”
王先生抬起头,一脸认真,“不是老夫没去,不过那日人实在太多,大人身边又跟着两位夏家公子,自然不会注意到我这人了。不过现在在这看来,大人看起来与三娘倒是相处甚好。”
“那倒是。三娘人品俱佳,府里府外也什么让人操心的地方,如此这般,新婚夫妻若是过的不好才是气了怪了的事情。”夏昭顺势接了下去,趁着这话,半是试探的看向王先生。
王先生脸上不变,口上倒是带出了点真诚,“三娘自幼过的便与一般女子不同,不是老夫托大,我这心里想的也只是三娘过的好便是。”
王先生直直看着夏昭,黑色的眼眸里边犹如深潭,夏昭被王先生的态度唬了一跳,半响才指着账本含含糊糊道:“这账本本官自会看的,若是不懂再找先生。”
王先生装作没看见,垂着头应了一声便走了出去。
王先生刚走出去,夏昭立马后退几步瘫在椅子上,看着眼前推了小半个桌面的账目心里叫苦。
刘三娘从大牢里边出来,一路上便找着王先生。刚走到府衙门口,便见着王先生跟沈复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脸上带着几分喜色,一个脸上俱是笑意。细长的眼睛都有些许微微上挑,乍一看,这两人倒也有些相似之处。
王先生笑着笑着,眼角扫到刘三娘,朝着沈复说了声,沈复便转过头来。
刘三娘一看,连忙踱步走了上去,挑着嘴角笑眯眯的对王先生说道:“先生,您忙完了?”
沈复听得这话,脸色隐隐有些下沉。
王先生眉开眼笑,摇着头说道:“没想到这夏大人也是个桀骜性子,稍稍两句话便一气儿全揽了下来,不管不顾的让老夫走,老夫这般不让人待见?”
王先生说到最后,起了调笑的兴趣,两只眼睛斜睨着刘三娘,左看右看就是等着刘三娘的话补偿。
刘三娘见状,忙道:“夫君自小被人放在心口,自然有些气性,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让夫君快点上手。”
刘三娘浅笑,假意问道:“难道先生就这么不愿意帮三娘?”
夫妻一体,王先生自然明白刘三娘的意思,王先生望着沈复,笑了,“我这要是帮了三娘,惹恼了这小子,三娘你又该怎么说?”
“这有什么,您得罪沈复的时候还少吗?”不等王先生说完,刘三娘便接了话去。
王先生轻哼,斥道:“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沈大公子还能饶我这老头子。今天可是不会了,那大本大本的账册中,可有一大半都是这小子的税务。我要是帮了你,沈大公子还会让我白喝酒不成?”
刘三娘笑一僵。沈复脸上平平,仿佛说的不是他一样。
王先生一看,笑了,“所以这活啊,还得三娘你夫君自己来。”
见两人俱是沉默,王先生叹了口气道:“老头子我也是活了一把年纪,这男女之事却是自始自终没看懂过。明明相配的人却非得一个嫁人一个来折腾我,我这把老骨头还真禁不住你们年轻人这般折腾。”
“开门说明话,这事算老头儿我渎职,但沈小子我也只是这一次而已。你们俩自己好好说说,别为难别人。”
王先生说完,背过身走进府衙。刘三娘一见,不加索思的调头就走,才走不到两步,就被沈复一把拽住了手,咬牙切齿道:“怎么,现在连我脸都不想看了吗?”刘三娘停住,回过头认真道:“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