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财按在汽车喇叭上的手倏地垂落下来,脑袋“嗡”的一声响,厚厚的嘴唇抖索着,双眼惊恐地望着副驾驶座上抱着薇薇的秀芬。
你是不是忘了吃高血压的药啦?来,这是药,这是水!
秀芬看着含着奶头、正要睡着的薇薇,顺手从旁边取出矿泉水和药丸递给他,一边以一种幼教老师的口吻说道。
吃你妈的药!你看那些鬼人干的好事!
沉默了几秒,王有财突然在方向盘上猛拍一掌,在倏然响起的刺耳的喇叭声和王有财的怒吼声中,秀芬抬头看到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前面的马路上,跪着二十几个披麻戴孝、腰捆草绳的细鬼!山风吹拂着他们身上的孝布,田野顿时被悲哀的白色笼罩。讽刺的是孩子们脸上挂满了轻松的笑容。他们互相打闹着,见到王有财生气后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那遽然刺入耳轮的汽车喇叭声像是一声号令,他们居然在喇叭响起的同时立马放声哭喊起来。
爸爸、妈妈啊!你们回来看看我们啊!
妈妈你不要走啊……
孩子们身上的孝衣是假的,喊声中的思念和痛心却是真的。不一会儿,就有哀哀的哭声从这嘶喊里溢出来,把半天云村口的树林吓得直打哆嗦。
你妈的狗东西,是不是活腻了?找死是吧?
王有财起初被这场面给弄糊涂了,等他终于明白这是场恶作剧并在人群中看见了虎军时,心里的那蓬邪火顿时蹿起了三丈高,呼呼地从每一个毛孔往外冒。他风般旋下车,抄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劈头盖脸地朝虎军打去。这时秀芬已经从车上下来,她抱着孩子不方便,可她还是灵活地将身子横在了丈夫与儿子之间。王有财平常做生意最讲彩头,今天的这一幕让他觉得晦气之极,他尤其恼怒虎军的行为,所以他不管不顾地追打着虎军。可是小牛、多多一帮人在边上东摇西晃的,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虎军,他也不想分清,只管拿着树枝横扫过去,打得细鬼们嗷嗷大叫。细鬼们毫不客气地反击,一时间土块石子树枝乱飞,秀芬怀中的薇薇哇哇大哭起来。秀芬怕女儿吃亏,连忙躲进车里,对着车窗外大喊,让虎军和王有财住手!
可这种乱糟糟的场面有谁会听她的?好在这时阿庚伯、芋头婆和德富等人闻讯赶来了。这时,王有财头上已经鼓起几个大包,鼻子被石子打破了,血流了一下巴。细鬼们见闯了祸,加上人越聚越多,不知谁打了个呼哨,他们立即作鸟兽散。但孩子腿短大人腿长,不多久虎军、多多、南瓜就被抓了回来。
细鬼仔不懂事,什么不好玩玩这个?也难怪大人生气,快把衣服脱掉,白帕子取掉!刚过完年,这样多不吉利。呸、呸!
芋头婆和以严厉著称的阿庚伯正好相反,好脾气全村有名,听讲她家的三个孩子自小到大从来没挨过她一声骂,饶是这样,这会儿她也忍不住埋怨了几声。阿庚伯和德富叔板着脸不讲话,他们飞快地扯去了细鬼们腰间的麻绳和身上的白布,同时有意无意地将虎军掩在身后。因为这时王有财已经用餐巾纸抹干了血迹,拎着根木棍恶狠狠地朝虎军走来。
阿庚伯,德富,今天的事你们不要管,谁管我跟谁生气!
王有财的眼珠红得像兔子眼,话音未落,手中的棍子便隔着两个大人的身子朝虎军打去。身旁的德富叔伸手去抓王有财的手,不意却挨了王有财一棍子。
我的天老爷啊,怎么会闹成这样啊!
造孽造孽啊!
此时,虎军的奶奶和菊花婶、万有公气喘吁吁地赶过来,隔着大老远就听见了他们惊恐的声音。虎军站在身材高大的德富叔后面,乌溜溜的眸子粘在老爹那根神出鬼没的棍子上。王有财似乎感觉到了儿子目光中的那份恨意,忽然侧身一拐,抢进一步,那根棍子准确地敲击在虎军肩上。
哎哟!
虎军大喊一声,蹲在了地下。王有财愣了愣,德富趁机将他的棍子抽走,阿庚伯上前一步拽起了虎军,着急地扒开虎军的衣裳来看。
有财啊,细鬼身子没长稳,你下手这样重!唉!
阿庚伯指着虎军身上的伤痕,不满地责备着王有财。王有财明显有些后悔,他正要上前察看伤势,谁知虎军却小鹿似的闪身站到了几米外的高坎上,扭头满腔仇恨地盯着王有财。
虎军,爸爸—
王有财说着朝虎军走去,不料虎军却返身指着村口的马路,哆嗦着嘴唇大喊起来:你走,滚到深圳去!我没有爸爸!
虎军啊,爸爸打伤你了没有啊?让我看看!
王有财看了眼倏地静下来的众人,脸黑成了口铁锅。哭哭啼啼的秀芬扑过去要看虎军的肩膀,虎军不客气地推开了她。
你快跟他走啊!去你们的深圳。我不是你们生的!你不用再理我,我没有爸爸妈妈!
虎军说话时,多多、南瓜、小满、梦圆和小牛请来的十多个半大后生,全都围拢在他身旁,以示支持。小满忽然大喊起来:我也没有爸爸妈妈!我们的爸爸妈妈早就死了!
对,我们的爸爸妈妈不在了!
他们埋在城里了!
多多和南瓜也尖起嗓门大喊,小牛撮唇吹了声呼哨,几十个细鬼齐声高呼,把议论纷纷的大人们吓了一跳。趁他们面面相觑的机会,虎军一伙细鬼尖叫着跳下土坎,撒腿跑进了树林。
我的天呐,咯群猴崽子,天王老子也管不了啊!
菊花婶摇头啧道。德富默默地捡起地上那些刺目的白布,方正的脸上布满忧色。阿庚伯宽慰了一会儿金斗爷和虎军的奶奶后,一拐一拐地走到气得脸发紫的王有财边上,递了支纸烟给他。
有财啊,孩子们没讲错,虎军一岁多你们就把他丢在家里。这十多年来,一年也难得见你们一面,也难怪他有怨言,你就不能多留几天?
王有财把他给的烟夹在耳朵后,一边用餐巾纸轻轻压着鼻子上的伤口,愤恨得声音发颤:
这个鬼虎军,我等下要打断他的腿!
有财,虎军他们是小孩子脾气,你也不要太计较了。跟他们计较我们早就翘鼻子了!
说话的是多多的爷爷万有公。他肯定又喝高了,黢黑的皮肤透着紫红。他平日不吭声,脾气蛮好,可一旦喝醉,就像变了一个人,总是满村子追打多多,说多多偷了他的钱。现在他满嘴喷着酒气,却不见了往日的暴戾。大家正诧异着,一阵拉风箱似的咳嗽暴露了他的秘密。原来他病了,没劲儿发酒疯呢!
话是这么说,可这些细鬼还是太过分了!特别是彩画哥哥的那对细鬼,在墟上不学好,现在又到这里来害人。菊花,你不要留他们在这儿,让他们赶快回去!
南瓜的奶奶十五婆二十六岁守寡,带着独生子也就是南瓜的爸爸王必荣苦熬成婆,尝尽了生活的艰辛。她个性内向,平日里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今天被南瓜气坏了,口舌也跟着利索起来。十五婆吃长斋,初一、十五铁定要到半天云山上的真君庙里去帮忙。遇事要做决定了,她多半不用自己的脑筋思考,而是跪在自家厅堂的神龛前,在袅袅的香烟中跌爻,是阴爻就放弃,是阳爻就立马去干。那年南瓜的爸妈去东莞做事,说是要把一岁半的南瓜放在她这里带,十五婆没有立马答应,而是拎着香篮上了一趟半天云山,在真君庙里求签、跌爻,获得菩萨的准许后才给儿子儿媳妇回了话。今天南瓜闹了这么大的事儿,待会儿回家后她肯定会跪在菩萨面前求助。由于这样的性格,往常她极少在人前论人的长短,也从不轻易亮出自己的观点,像如今这样态度鲜明地责怪小牛和阿媚,并连带捎上了菊花婶,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也难怪她说话时旁边的人全都奇怪地安静下来。
哎呀十五婆,你不要屎盆子扣我头上好不好?小牛和阿媚是彩画的亲戚,你有意见向彩画提去。德富,你是村里有哇份①的人,要我讲呀,你得想个法子,让家长们把孩子都带到城里去。放在家中没人管,就是好人也会学坏。像那个小满,越来越不像话了,懒又懒得死,还学得跟她妈妈一样好打扮、好显摆,平常……
自从彩画把女儿小满托付给大嫂菊花婶后,菊花婶逢人就数落彩画,而且一说就是半顿饭工夫。刚开始大家还信她的话,觉得小满这妹子怎么那样讨厌?可时间久了,村人渐渐也看出了名堂来了,原来菊花婶嫌她起屋时彩画只借了两万块给她,而不是她要的五万。另外她要彩画每月给她八百块钱当小满的生活费,彩画却只给了五百,所以处处看彩画和小满不顺眼。菊花婶聪明、能干、麻利、泼辣,是村里的副主任,在家里说一不二。她这样对小满,小满的大伯有仁很不乐意,可他是割了喉咙的公鸡—啼不响,只好私下里对小满好一些,算是对死去的弟弟和小满的一种弥补。
但是,啼不响的公鸡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现在,有仁突然一把扯住菊花婶的胳膊,挣着脖筋骂她放屁!
你大年初一的就把牙齿当成铡刀了啊?你还不给我死回去!
有仁的吼声很吓人,大家都以为菊花婶会勃然大怒,谁知菊花婶先是不认识似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居然低下头,像个害臊的细妹一般退到了他身后,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有那么……一点儿惊喜!
乡亲们,我们半天云村五十二户人家,有三十六家的人出外打工了。这些年通过打工,大家建起了楼房,生活水平提高了,可田也荒了不少。再就是孩子,由于父母不在,他们失去管教,引发了不少问题。现在全国的留守儿童已经有2000多万,我们村259口人,有36个留守孩子,这个比例也是不得了的!这样吧,我们改天开个会,看看大家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德富的个子高,嗓门也大。他一说话大家全都安静下来,村口俨然成了一个会场。
王有财第一个发表意见。
德富哥,有你这番话我们这些在外务工的人心里就踏实了。我代表出去的各位向大家鞠个躬,拜托你们多关照我们家里的老人和小孩。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家长出力的,深圳那边的我负责联络,我们当家长的肯定支持。
王有财说到这儿,向乡邻们抱了抱拳头:德富哥,阿庚伯,不好意思,深圳那边业务上有急事,我得走了。
秀芬一听不乐意了。她小声地提醒他虎军还没回来,怕万一有什么事儿不好办。王有财碍着众人没发作,脸色却是很难看的。他朝四周张望了一会儿,自信地说虎军像小时候的他,只是淘气而已,不会出问题。然后又说深圳那边的单子关系到上半年的业务,很急。秀芬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两颊立即刷了层黑漆。王有财懒得理她,和父母打了声招呼后就把她拽上了车,按着喇叭走了,留下股黄尘浮在村人眼前。
唉,养子养女就是名声好听,哪里图得到他们什么?虎军的奶奶说着揩起了眼泪。芋头婆许是想起了自己那三个在外的孩子,眼圈也一下红了。一旁的阿庚伯可没这么儿女情长,他和虎军的爷爷金斗爷、多多的爷爷万有公、有仁伯、德富叔等十几个男人正在商量召开村民大会的事情。议了好一阵,终于还是决定在元宵过后的第二天开这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