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夜幕还没降临,一轮月儿就早早地挂在了天边,小满家眺楼前的电灯发出灼目的亮光,月辉不甘心地败下阵来,给房舍、树木投下浓淡不匀的阴影。宽阔的院坪上摆了八张借来的方桌、圆桌,桌上放着瓜果、糖饼和美味佳肴。二十多个大细崽和特邀的德富、唐春晓、芋头婆、金斗爷、阿庚伯、十五婆、有仁伯和菊花婶婶杂坐在一起,大家欢天喜地地吃着喝着。彩画和阿松满脸笑容地忙上忙下,其乐融融的气氛让饱得打嗝的小满恨不得用绳子系住月亮,好永远留住这快乐的时光。也许是撑大了胆的缘故,她居然跑到德富和唐春晓面前告了黄板牙老师一状。虎军和梦圆埋头苦吃,根本顾不上说话,苦娃草草地吃了几口,就端着彩画给的两碗饭菜回去照顾生病的奶奶。多多、南瓜最爱瞎掺和,一听小满在告黄板牙老师的状,立即端着碗过去声援。不一会儿院坪上就开起了控诉黄板牙老师的大会。
黄老师经常请假和骂你们是不对的,不过大家也请谅解他,他最近心情烦躁,难免发些脾气。
唐春晓这话一出口,虎军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两天因为没及时交作业,他挨了好几次批评,心里本来就有气,加上家中的电脑坏了,偏偏爷爷又不给修,唐春晓的话刚落地,他这边立即炸膛:
唐老师,我最近心情也不好,那我是不是可以打骂老师呢?
死虎军,敢这样跟老师讲话,等下看我不打肿你的嘴!金斗爷喝了两杯酒,声高气粗地喝道。
唐春晓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向虎军道歉,虎军的心情这才略微好了一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开始小灯笼般地四处乱照。过了一会儿,他附在小满耳边说出了他的观察结果。
小满,我仔细观察了阿松,这个人好像蛮爱你妈妈的!
是吗?那你看我妈爱不爱他?
院坪上很吵,小满的大声反问让边上的十五婆瞪了大眼睛。
现在的妹子,一个个都成了精怪,天天就讲咯些冇油盐的事情!
虽说十五婆极少管闲事,听了小满刚才的话后也不免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小满撒娇地喊了她一声“婆”,十五婆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忙笑着夹了块鸡肉放她碗里。
快吃快长啊。十五婆说罢又叹了口气。成人不自在啊!十五婆叹着,然后专心致志地吃起东西来。
旁边一桌的梦圆见彩画和阿松忙不过来,起身给他们帮忙,十五婆的耳朵好像能看见东西,立马对小满抬了抬下巴,要她学习梦圆的勤快。
我才不学她呢!她没我好看,没我会唱歌跳舞,她的腿比我的粗!
小满说罢嘟起了小嘴。上午黄板牙老师说她笨,现在十五婆又让她向梦圆学,这些都让她生气。虎军看在眼里,觉得妹仔的脑袋真的和男崽子长得不一样,尽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恼火。
小满,你现在去侦察一下你妈的手机信息,这样就晓得她在做什么了!
虎军的这个主意让小满两眼放光。
好。我到里屋去,你给我把门。
小满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这时李彩画正在院坪上讲话。她首先感谢了大家一通,特别感谢了菊花婶婶和有仁大伯、唐春晓、芋头婆等人对小满的关照,然后她拽过阿松,羞怯而又兴奋地宣布她下个月要请大家喝喜酒。
呵!呵!彩画婶婶又要当新娘子喽。
南瓜等细鬼欢呼雀跃起来,老人们则纷纷交头接耳,表情阴晴不定。
正在里屋翻看着妈妈手机的小满闻讯后略微愣了愣,转瞬就镇定自若了,心想早就晓得她会这样做!因为妈妈是个骗……子!
让她纳闷的是,妈妈的手机里并没有说起阿松,倒是有几条与鱼相关的信息。一条是:鱼肥,千万钓住。另一条是:赶快行动,别错失良机。第三条是:你小心些,别把他人当傻瓜。
这些话什么意思啊?小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信息,不晓得自己骂妈妈骗子对不对。不过,妈的包里倒是有样东西让她兴奋异常—那是一张十四万元人民币的存单!十四万哪!小满想不出那钱堆起来会有多高,但真的使她震撼,同时也让她对妈妈生出几分钦佩。然而,这份钦佩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想起了村人对妈妈的非议,心想妈妈这钱来得干净吗?
小满皱眉轻轻关上了房门。
怎么样,发现了什么吗?
虎军正焦灼地抖着腿,一见她出来,立马兴奋地凑上去。小满摇摇头,虎军失望地叹了口气,然后问她有没有听到她妈妈刚才的话。
听见了啊。
小满轻描淡写的样子肯定出乎虎军的意料,他打量着小满,不相信地说:
你妈妈再嫁,你不难过?
其实小满还是挺难过的,尽管她晓得阿松人好,也晓得妈妈目的不纯,但她还是难过,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
虎军看看她,又看看院坪上那些大人,忽然很想念爸爸和妈妈。从深圳回来转眼又是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他们好吗?
奶奶常说母子天性相通,有时他试图体会一下父母的心情,或是想象一下他们的生活,可每次他总觉得和父母隔着十万八千里,哪怕天天在一起,也无法真正走进彼此的内心。
这是不是大人和小孩的区别?
虎军正想着时,小满递了两个食品袋给他,要他装些东西送给苦娃。苦娃的奶奶这几个月一直在生病,苦娃刚刚只吃了几口就匆匆地走了。再说她也不想虎军再问下去,她怕自己会当众大哭。
虎军,我讨厌我妈妈!
小满这句话让虎军吃了一惊。
你不是一直很想她吗?
小满撅了撅嘴说想归想,可她……
小满打住话头,眼瞅着站在阿松旁边、笑成了一朵花的李彩画,心情非常复杂。虎军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忽然觉得彩画姨的笑和村里其他女人的笑不一样,酥酥的,麻麻的,有些怪异。虎军不知该怎样安慰小满,赶忙装了半塑料袋的米果去看望苦娃。
第二天是星期天,小满睡了个大懒觉。醒来时屋里只剩她一个人,空气中散发出廉价香水、蚊香和肥皂的味道。小满慢腾腾地洗刷完,正想到厅堂吃早饭,猛地听见从阿松房里飘出妈妈娇滴滴的笑声。小满依稀想起昨晚的一个梦,她梦见妈妈就着淡淡的月光打开了房门,然后影子似的飘了出去。原来那不是梦,妈真的半夜去了阿松的房间!这时她听见隐约的对话声,小满呆了几秒,然后猫腰踮脚地绕到了屋外的窗户下,妈的声音蓦地清晰起来。
阿松,我家小满看上去很健康,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一直在瞒着她。这次回来想带她到省城去看病,你也晓得,我收入低,攒起钱来像针挑沙似的,不晓得多难,你能不能借五万块钱给我?
阿松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小满没听清,她也听不清,因为这会儿她的耳朵在嗡嗡作响—妈妈居然这样咒她!
我妈骗人,我什么病也没有!
小满以为自己的这句话是嚷嚷出去的,可侧耳一听,四周只有鸟在啾唧,还有邻舍的鸡鸭在叫。这时,屋内传出了妈妈的哼哼声。小满羞得满脸通红,她气急败坏地直起腰,冲着里面大喊了两声“妈妈”。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妈慵懒地打开了房门,不耐烦地说:
小满,妈和阿松叔叔说点事儿,你不要吵,去厅堂吃饭吧!
小满不吭气,也不挪步,她睁大眼睛瞪着妈妈。李彩画先前还敢直视她的双眸,不一会儿她移开了视线,扭头冲门内招呼了一声,转身要抱小满。
小满扭身躲开妈妈,一字一句地说她昨晚梦见爸爸了。她的话仿佛魔咒,一下子把李彩画的脸给描白了。
小满,一早和妈妈说什么悄悄话呢?
这时阿松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小满没理他,调头吧嗒吧嗒跑向屋后的柴垛。
孩子大了,不听话了。唉!
妈妈的叹息触动了小满隐痛的心,又大又热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淌下来。门口苦楝树上的那只小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啾唧”、“啾唧”地叫起了魂。小满拾起颗石子朝小鸟打去,小鸟扑腾着翅膀飞入了天空。小满拾起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忽然想起唐老师布置的作文《我的愿望》。她以前的愿望是妈妈早日回家,可现在她的愿望是变成一只展翅高飞的小鸟,远远地飞离这个家!
小满!小满,死哪儿去了?
妈妈的声音中蕴着几许愠怒,小满更加失望了—这还是原来那个妈妈吗?
小满?小满!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别看阿松胖,走路声响却不大,更让小满感动的是,阿松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奇怪的温暖,小满的眼眶一下子湿润起来。
和妈妈生气了?
阿松蹲下身,平视着她。小满揉揉眼睛,低头想了一会儿,小声地说自己没有心脏病。
阿松说他猜到了,这回答使得小满惊讶地抬起了头。
那你会借钱给我妈吗?
阿松点点头。小满急得连问了几声“为什么”。
阿松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拉起她的手,细细地看了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一脶穷,二脶富,三脶四脶磨豆腐。你有两只脶,以后会很有钱。
你还没回答我呢!小满不高兴地抽回了手,瞪着他。
阿松仰脸看了会儿天,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爱你妈妈!
阿松住口望着小满的身后,神情温存而又有些无奈。小满一回头,正好看见妈妈闪过的半道背影。
小满,你给我死过来!
接着传来妈的一声喊,小满听出了其中的怒气,她调皮地伸伸舌头,转身爬上了屋后的山坡。
妈,我去捡柴火!
小满清脆的回答惊起了杉树上的几只小鸟,鸟儿飞翔的姿态让小满羡慕得死。她坐在草丛里,呆呆地盯着天空。天瓦蓝瓦蓝的,纯净得仿佛用水清洗过,映得青山绿树格外明媚。这时,山风捎来妈妈着急的喊声,小满的内心奇怪地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