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财扭头冲秀芬吼道。一直期待地看着王有财、希望他能够也喊自己一声的秀芬如梦初醒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忍气吞声地过去扶杨水仙。
有财,我,我只怕要生了,你,你快过来呀!
杨水仙躲过了秀芬伸来的胳膊,痛苦而又娇嗲地嘶喊着。王有财松开了虎军,正要转身过去,虎军拽住了爸爸。
爸爸,我饿了,你带我去吃大餐!
王有财为难地看了看已经“痛”得蹲在地上的杨水仙,犹豫了一会儿,说:水仙,你离预产期还有三个月呢,昨天刚做过检查,没什么大事。你把她扶进屋里,我和虎军出去下就来。
王有财和杨水仙说话的口吻像在哄心爱的小孩,软得像煮熟了的面条。后半句话是对秀芬说的,语气已然硬得像钢丝。别看秀芬背地里对王有财和杨水仙恨之入骨,可面对王有财她却一点辙也没有。她忍气吞声地去搀杨水仙,被杨水仙啐了个满脸花:
呸,你的手衰,不用你扶!
秀芬后退两步,扭头失措地看着王有财,一副求助的表情。王有财却当没看见,搂着虎军的肩亲热地说:
虎军,前面有个川菜馆,很好吃,走吧。
虎军惊讶、失望、愤怒之极,他游鱼般从爸爸的臂弯中脱开,抽出腰中的水果刀,倏地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爸爸,她必须向妈妈道歉。她要是不道歉,我就自杀!
阳光很好,虎军手中的刀刃闪着灼人的寒光。秀芬尖叫着扑过去,反倒把刀尖逼得离虎军的胸口近了几分。
虎军,你发傻呀?把刀放下!
王有财的脸色霎时变了,弯腰驼背、佯装腹痛的杨水仙也不知不觉地挺起了肚子。
水仙!
王有财看着杨水仙,口吻中有了几分央求。杨水仙仿佛没听见,挑衅地瞟了秀芬一眼,转身慢慢地往屋内走去。
水仙!水仙!
王有财急了,一个箭步上去,扳着她的肩头,先是命令,接着是哀求。杨水仙停住脚,扭身好玩地打量着泪流满面的虎军,浮肿的脸上绽出朵胖胖的微笑。
虎军,我晓得你不会这样做的!
你晓得个屁,虎军狂暴地打断她,然后奋不顾身地向她冲去,口里嘶喊着: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女人,我要杀了你!
虎军跑了两步,被一旁的秀芬死死抱住。但她哪里抱得住小牛犊一般挣扎着的虎军呢?转眼间虎军就扑到了杨水仙身旁,吓得杨水仙没命地尖叫起来。
有财!有财,你救我呀!
她哭喊着往王有财身后躲。王有财本能地掩护着她,秀芬气不过,拽了他一把,王有财随手扫去,将秀芬打得口鼻流血。秀芬一屁股坐在地上,尖利地哭声划破了午后寂静的空气,邻居们和路人好奇地通过栅栏和花草的间隙打量着。虎军恨爸无情,也恨妈不争气,他硬生生地打住脚,无比伤心地看着爸爸。王有财此时已将杨水仙推入屋内,并且关上了房门,然后转身暴怒地打掉了虎军手中的刀,接着狠揍了他几大巴掌。
叫你闹!叫你这个没教招不成器的东西在这儿闹!看我不打死你!
虎军没料到爸爸会这样对自己,一颗心顿时像被车轮碾过的冰糖,碎成了齑粉。他木偶似的任由王有财摆布,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终于让王有财意识到自己的过分。他倏地停下手,恨恨地往地上吐了两口痰,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虎军垂着头,一直等那两行泪掉到了地上,他才绕过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妈妈,游魂般往外走去。
虎军崽啊,你去哪儿呀?
秀芬尽管伤心,却看出了虎军的不对,她喊着爬起来,拽住了面无表情的虎军。
滚!爱上哪儿上哪儿去!老子挣钱给你吃给你穿,缴你读书,现在倒好,拿刀子杀上门来了!
王有财其实也看出了儿子脸色有异,但左邻右舍和路人的围观伤了他的面子,加上屋内的杨水仙还在用言语激他,他也就懒得服儿子这口软。
好,我滚!我滚到阴间你就高兴了!
虎军说罢拔腿就跑。王有财愤愤地啐了一口,指着急得跺脚的秀芬骂道:都是你教的好儿子!
秀芬煞白着脸盯了他一眼,厉声说,王有财,你要是逼死了我儿子,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然后她开始追虎军。王有财叉着腰仰头看了会儿天,忽然冲着仍在屋内尖声哭骂的杨水仙吼道。
你他妈的能不能闭嘴!
他挠了挠脑袋,准备去追虎军母子。这时杨水仙的声音棍子般打在他耳朵上。
王有财,你要敢出这个院门,我马上死给你看!
虎军—!虎军啊—!你上楼干什么呀?
秀芬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王有财猛地想到旁边那栋正在建的高楼,心里一激灵,也顾不得杨水仙的叫骂了,撒腿就往小区右边跑去。那儿原是别墅用地,房价涨后,开发商改建一栋三十层的公寓楼,目前建到了十五层,这几天不知什么原因歇工了,工地那儿很安静。不过,等王有财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时,高楼下边围了一圈人。大家像得了什么指令似的一律扬着脑袋往上看。王有财跟着往上一瞅,腿立即软了。只见虎军站在七楼的窗口,仿佛拍戏用的假人,随时都有可能坠落。
虎军崽啊,你不要这样吓我唦!你有什么事我回头和你爸讲,不要这样子哟!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妈不活了呀!
秀芬哭喊着出现在虎军身后,虎军激动地朝她挥着手,声嘶力竭地让她赶快离开。
你再不下去我马上跳楼!
王有财看见秀芬捂住了脸,然后慢慢地往后退去,成为一道背景。时近中午,烈日当空,但王有财还是止不住地打寒战。他想打110报警,可按键上的那些数字像跟他捉迷藏,一会儿这个闪了,一会儿那个躲了,连按好几次都是错的。还好边上的邻居已经报了警。王有财听见人群中起了不少议论,随即聚集过来的目光将他的皮肤灼得滋滋作响。他拨开人群,一边喊一边往楼梯上跑:
虎军,我是爸爸。你下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王有财一开腔,四野俱寂。除了路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就只有恼人的蝉儿在没心没肺地嘶鸣了!
王有财,你不许上来!你上来我就跳!
虎军的声音雪水般浇下来,王有财的脚步冻住了。
王有财,你听着,今天你必须把那个杨水仙赶走,把我妈接到别墅里去住,要不然我就真跳了!
起风了。虎军的声音被调皮的风撕得有些破碎。王有财一下子愣在那儿,喉管像是给人扼住了,半天发不出声来。
哎呀,小朋友,你别再往前走了!小心啊!
几个王有财面熟的邻居主妇惊呼起来,因为就在王有财愣怔的这当口,虎军又往前走了几步,小小的身子已经站在了窗台的边缘,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把他吹下。人们惊呼起来,众人探询的、谴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王有财身上。王有财惶急之下四顾了几眼,看见杨水仙捧着肚子,冷冷地站在人群后头。人们随他的目光望去,自然也发现了杨水仙。那些主妇们早就怀疑杨水仙是她们仇恨的小三,这一下终于得到了证实,她们的眼光倏地犀利起来,非常不客气地指责起王有财来。
王老板,楼上的那个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是的话你就答应他啊!
哎呀,王老板,你真是的,儿子马上就要跳楼了,你还舍不得那个狐狸精啊!
老王,你赶快答应孩子!快回话啊!
现在的男人真不是东西,有钱了就把老婆孩子抛一边,他自己怎么不去跳楼呢?
负心汉!陈世美!没良心、没廉耻的一对狗男女!
是啊,可怜的孩子!
尽管议论声嘈嘈切切,可王有财还是听得非常分明,他知道自己再耽误下去虎军会有危险,但他真的一时半会儿下不了那个决心。直到一个老太太从后面拍了他两掌,又有一伙妇人同声谴责他时,他才勉强地答应了。
虎军,爸爸答应你!你先下来。
王有财喊话时,一串泪珠从眼角沁出,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不—行!你现在,就让她走!以后不准和—她来—往!
虎军喊罢一屁股坐在窗台上,两条腿在半空中晃荡着,围观的众人有的捂住了眼睛,有的发出了恐惧的惊呼。王有财再也忍不住了,呼哧着要冲上楼去。
你—不要—上来!你上来—我—就跳—下—去!
风把虎军的声音掰成一节一节的,仿佛王有财童年吃过的苦笋,让他苦到了心田。
老王,你别激孩子了。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快答应啊!我们几个上去,小朱,再催下110,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住在王有财隔壁的男主人是个热心的北方人,姓谷,人们叫他谷总。谷总的房地产生意做得很大,但为人相当低调,家庭也很和睦,是小区内说话算话的头面人物。在谷总的带领下,三四个青壮年男人悄悄地往楼上跑去,万一虎军有什么举动,他们还可以冲过去抢救。
王有财倏地感到唇边有些咸涩,原来眼泪流进嘴里了。
虎军,爸爸答应你!王有财的声音像受惊的鸽群似的扑向了高楼。但虎军却不信他的空头支票,坚持要他当场驱赶杨水仙。王有财哀求杨水仙离开现场,杨水仙冷笑着拒绝了。这时一个锐利的女声划破了那片嘈杂:
小杨,你真是太不像话了!都这时候了还这么冷血!你有没有同情心?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什么人不好找,干吗要找人家的老公?现在人家孩子都这样了,你还不赶快走?你想害死他啊?
说话的中年主妇住在王有财前头一幢别墅里,老公是个上市公司的老总,常年不着家,据说不止有小二、小三,还有小四、小五,所以最看不得杨水仙这种摘桃子的女人。平常她从不理睬杨水仙,对小区内另外几个传说中的小三也特别仇恨,恰巧她今天又站在杨水仙旁,见杨水仙对虎军的险境无动于衷,她气不打一处来,禁不住将矛头指向了冷眼旁观的杨水仙。杨水仙来自湖北荆州的偏远小镇,为人极为刁蛮泼辣,她不甘示弱地瞪了中年妇女一眼,高声说:
我才没害他呢!他自己要跳楼我可管不了!
这话激起了公愤,大家齐刷刷地将矛头指向了杨水仙。
咦,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人性?
对呀,你把人家一家害成这样了还敢说风凉话,王老板真是瞎了眼睛,看上你这样的坏女人!
臭女人,你还不赶快滚出去?我们小区不欢迎你这样道德败坏的人!
对,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杀人凶手,要法办!
滚蛋!狐狸精!
不知谁拾起根枯枝扔向杨水仙。王有财一看急了,立即冲到杨水仙身边护驾:各位,有什么事儿冲我来!她年轻不懂事,都是我不好!
他说这话时秀芬又悄悄回到了虎军身后,见状她情绪失控地大喊起来,声音像愤怒的鸟群从七楼俯冲下来:
王有财,你还是—不是—人?都这—时候了,你还护着—她!
秀芬喊着几个箭步冲到窗户边,纵身就要跳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虎军翻身站起,一把将秀芬推倒在地,但他自己却被撞下了窗沿,好在他身手机敏,两手攀住了楼板,小小的身子秋千似的悬空晃荡着。
啊—!
虎军!
楼下的众人惊叫起来,其中王有财的声音最为凄厉,他不顾一切地往楼上跑去,好在这时110警察赶来了,众人让开一条道,让抬着气垫的警察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楼下。
往右一点儿!
哎呀,垫子太小了。大家回去取被子啊!
刚才责难杨水仙的中年主妇一声招呼,邻舍们纷纷回家去取被褥。
杨水仙见状,低着头悄悄地走了。
其时心急如焚的王有财正拼命往七楼赶。而七楼地板上,清醒过来的秀芬后悔不迭地爬到虎军身边,用尽全力拽住了儿子的双手。
虎军,妈拉你上来,啊!虎军!
秀芬慌了神,竟伸手去掰虎军的左手。本来已经吃力之极的虎军左手一滑,身子眼看就要石子般坠落。幸亏他平日酷爱体育,经常在家门口和村口的树上吊“单双杠”,右手力气很大,他往上一挣,左手重新搭住了楼板。只是楼板没有着力点,尽管回过神来的秀芬拼命按住他的双手,他的指尖还是快滑到楼板的边缘了。
苦娃、多多、南瓜、小满、梦圆、唐老师、爷爷、奶奶,再见了!
虎军瞟着脚下蚂蚁般的人们,脑子里掠过一个个名字。奇怪的是,他没有向爸爸、妈妈道别,也忘了自己还有个叫薇薇的小妹妹。
我这样摔下去是头先落地还是脚先落地呢?最好能像猫一样空中转身,让双脚先着地,那样我就不会像张国荣一样摔死了。
就在双手即将从楼板边沿滑出的那一刻,谷总和另外几个男人冲到了虎军身边,合力将他一把拎了上来。
虎军!我的崽啊!都怪我不好啊!
秀芬扑上去,紧紧地搂住虎军,声泪俱下。虎军的脸上沾满妈的眼泪,一颗心扑腾扑腾地跳得很凶。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妈的气息中有淡淡的清香,还有,妈的眼泪和哭声居然不再让人讨厌。这时,一双汗津津的胳膊揽住了虎军,接着是爸爸低沉的嗓音。
虎军!
爸爸!
虎军扒在爸爸的肩上,失声恸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