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我走不动了。
小满说着一屁股坐在草坡上，揉着腿肚子直哎哟。南瓜虽然好脾气，却也烦了起来。他边皱眉边扯小满的衣服，埋怨小满一路上起码歇了七八肩，就像个纸糊的人公仔。南瓜说着蛮劲上来了，拽起小满就走。小满别别扭扭的不肯走，南瓜瞪起眼睛说，好啊，你不走我一个人走，到时让老虎吃了你。
小满嘴一撇，笑着说现在老虎死绝了，她才不怕呢！
南瓜突然停住脚朝她嘘了一下：你不怕老虎？好！你听到啵？这山上有打石鬼。喏，你听，嗒，嗒，嗒，那是鬼在打石。
小满望了望四周的密林，汗毛竖起来，口中还犟着。
你骗人，鬼见不得日头，那是人在打石。
南瓜学习不怎么样，打乱哇却有一套，他绘声绘色地告诉小满，说打石鬼戴着笠嫲包着布，他们不怕日头，白天也会出来找替身，小满怕了，脚步跟着快起来。南瓜有意要吓她，故意跑得飞快，还在转弯的地方藏了起来。小满一下子见不着他，声音立即颤抖得像风中的一片叶子。
南瓜，你在哪里？南瓜？你快出来！
小满越是这样南瓜越不现身，直到小满呜呜地哭起来时，南瓜这才从旁边的树丛里跳出来。
你好意思，一会儿哭一会笑，骸下一个大尿泡！
南瓜伸出两根食指在小满脸颊上划着，羞她，小满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拍了南瓜两掌。南瓜有些恼火地将她抱住。
哼，你敢打男人，我要你好看！
南瓜想起上次在小牛家里，小牛特地给他们几个男崽子放的那个什么鬼毛片，上头男男女女赤身裸体搅在一起，像极了路上的狗牯狗嫲在“打巴”（交配）。
小满，我们亲嘴吧！
南瓜说着就要亲小满的嘴唇，小满怪叫一声跳开了，一边骂他耍流氓！
南瓜着急地辩解自己不是流氓呐。他只是想做小满的男朋友而已。
南瓜说着又要去拉小满的手。小满一拧身跑到了他前头，好笑地问他为什么要做她的男朋友？还有，他会送什么礼物给她？
小满想起那次到城里去见妈妈的事儿。妈妈那时有一个男朋友，男朋友给妈妈和她买衣服，带她们俩去吃饭，上一趟街要花好几百块，所以小满觉得男朋友一定得给她买东西才行。南瓜挠了挠他圆乎乎的脑袋，这个那个一番之后，讲出一句让小满见笑的话来。
我送你一只鸡嫲。我家的鸡嫲好会下蛋，你卖了蛋就可以买东西了！
呸！我才不要鸡嫲呢！南瓜，你为什么要我当女朋友呀？梦圆不是很会做事儿吗？你为什么不找她？
小满说罢骄傲地晃了晃脑袋，脑袋上那两束黑亮光滑的头发拍打着她的脸颊，让她无比自豪。
你，你比她好看呗！
南瓜倒也老实。这个回答让小满非常高兴。她拽着南瓜的手跳起来，一边尖声尖气地说她一定要做南瓜的女朋友。前提是南瓜今天得带她去县城吃肯德基！
去县城？我没钱。那个，我，我还是想去看我爸爸。
南瓜这一为难，小满那张俏脸立刻拉成了马脸。
好啊，那你去看你爸爸呗！我们分—手！
小满一甩头发，噔噔地往前跑去。南瓜跺了下脚，连忙追上去拉住小满。
好了好了，就依你，我们去县城玩。
南瓜摸了摸口袋里的五百块钱，心中有些忐忑。他走前偷偷打开了奶奶的小铁匣，从里头多拿了二百五十块钱。他问了下大人，说是从墟上到省城的车票要一百多块，他还得住宿和吃饭，另外还想给爸爸买点儿礼物。五百块钱不算多，但这是他和奶奶好几个月的生活费，所以捂在手里有些发烫。
那，我们和好吧！小满说着学妈妈对男朋友的样子，在南瓜脸上“吧唧”亲了一下。南瓜的脸颊顿时涨得通红，刚才的那份忐忑立马被兴奋代替。剩下来的路程他俩几乎是一路小跑走完的。说也巧，他们刚赶到墟口，就看见一辆开往县城的招手巴士开了过来。南瓜和小满上车时，车上只有一个空位置，他俩紧挨着坐下，两人非常兴奋，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三四十里地一眨眼就到了。
哇，县城变得这么漂亮了啊！
南瓜自从七岁到县城，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照过一张相后就再没来过。一下车他立即被那整齐的街道、林立的新楼房弄得云山雾罩。他总想找到自己拍照的那家照相馆，可他怎么也想不起照相馆的名字，只好放弃。小满因为前些日子刚从省城回来，对县城的繁华嗤之以鼻。
南瓜，这算什么呀？跟省城没法比。告诉你，我以后终归有一天要到大城市去生活的。那里可好啦！不过没有北京好。我以后想去北京。南瓜，你爸爸去过北京吗？
小满的话触动了南瓜心中的伤口，他立即寡言起来。说老实话，爸爸王必荣留给南瓜的记忆很淡。他七岁前家里还算正常，那时爸爸在县城的一家摩托车修理厂打工，由于手艺好，每月能挣千把块钱，妈妈还像个好妈妈，全家人过着平静、热乎的日子。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刚照完全家福不久，南瓜的爸爸因为赌博输光了所有的积蓄，家里新买的彩电也被人扛走了。爸爸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爸爸很少回家，也没有钱给家里，他成了远近闻名的赌徒，欠的赌债越来越多。南瓜的爸爸没有办法，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撬开一家水果店，偷了几千块钱不说，还捅伤了两个店员。公安局破案后南瓜的爸爸就被送进了赣州市的监狱。从此后村里的细鬼和南瓜吵架时动不动就骂他“劳改犯的崽”，气得南瓜不肯上学。
崽，你不要管他们骂什么鬼话，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不要理他们，就当他们在放屁！
南瓜受了委屈妈妈总是这样安慰她，那时候的妈妈疼爱孩子，孝敬公婆，对狱中的爸爸也惦记得紧，一年总要去看爸爸两回。
可是，南瓜九岁半的时候，妈妈却借口回娘家，一去不复返了。她留下一封信，说是为了南瓜今后有一个好的前程，她选择和南瓜的爸爸离婚。妈妈说她会挣够南瓜上学的钱。她在信中叮嘱南瓜一定要好好读书，“只要你能考取，出国我也要缴！”妈妈夸下这样的海口。当时大家以为她吹牛，但事实证明南瓜的妈妈是个能干的女人。因为不久之后南瓜从小姨口中得知妈妈嫁给了邻县一个开钨矿的老板。那老板很有钱，听讲房子有十几栋，家里的车有三四辆。由于他结过四次婚，每个老婆都给他留下了一到两个孩子，妈妈先是帮他当管家，半年后终于成了女主人。这样妈妈真的包揽了南瓜的生活费和学费。奶奶原本很喜欢妈妈，现在却恨透了她。奶奶从来不动妈妈寄来的钱。她在银行开了个折子，用南瓜的名字存了死期。南瓜上次问了一下，他名下的钱已经有二万多块了。但南瓜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宁可要妈妈也不要这笔钱。妈的离去让他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他不想原谅妈妈。所以他和奶奶一起烧掉了妈妈留下的地址、电话。奶奶甚至把妈妈以前用过的枕头等东西也扔到了野地里。
虎毒不食子，你妈妈这个人心太狠，要不得。你就当她死了吧！
奶奶这样说，南瓜觉得奶奶说得对。他现在很少想妈妈。让他没想到的是彩画婶婶也走了这条路，所以他对小满充满同情。
南瓜，看，那儿有一家肯德基。哎呀，怎么是肯特鸡啊？讨厌。
小满指着一家快餐店兴奋地说，可当她看清店名后又有些沮丧了。为了满足小满的愿望，南瓜和小满走遍了县城的所有街道，结果只找到这一家肯特鸡。别看不是肯德基，到店里用餐的人可不少，从来没有进过快餐店的南瓜被小满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排队，一会儿拿吸管，一会儿向服务员多要两张餐巾纸。趁这机会，小满多吃了一对香辣鸡腿和两个蛋挞。
小满，这里是地主恶霸开的店，你晓得花了多少钱啵？五十一块哎！
南瓜心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五十一块算什么呀？上回在省城，请我妈吃饭的那个叔叔一顿饭就花了一千多块！
小满看不惯南瓜的小家子气，当南瓜吮吸着手指上的番茄汁时，小满打了他一下。
你别出丑了好不好？你看人家县城的孩子，还有大半包薯条就不要了！你这样子别人一下就晓得我们是乡下人。
小满羡慕地看着邻桌那几个起身离去的孩子，南瓜的目光从他们的背影上滑下，落在狼藉的桌面上。突然他站起身，飞快地从散乱的纸杯纸袋中抓起了那半包薯条和一只没有开封的汉堡包，浑圆的脸上漾起了得意的笑容。
这个汉堡值7块5，划得来吧！
南瓜沾沾自喜地向小满炫耀，谁知小满白他一眼，站起身气呼呼地走了。
小满，你怎么啦？
南瓜追上去，小满扭身凶狠地瞪着他：你是讨饭佬啊，这样捡人家的东西吃，脸都给你丢尽了！不理你。
小满小脸气得通红，乌黑的大眼睛饱含泪水。南瓜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那些东西他们又没吃过，还是干净的，怕什么呀？再讲我动作很快，旁边的人没有看见我捡东西吃。就算看见了又怎么样？他们又不晓得我是南瓜你是小满。
南瓜话还没说完，小满噔噔噔地跑掉了。南瓜只好捧着肚子去追，心里多少有些懊悔。奶奶要挣这五十多块钱可难了！自己和小满只在餐厅坐一下就花掉了，多对不起奶奶啊！
也许是南瓜分了神，也许是县城人太多，南瓜一下没跟上，和小满走散了。
小满！小满！
南瓜沿街喊着，满以为马上就能找到她，哪晓得从中午喊到下午，也没见着小满的踪影。这下南瓜慌神了。去年年底县电视台播过一条新闻，说是有两个乡镇中学的女生被人贩子拐卖了，幸亏公安机关破了案，把拐卖的女生找回来了。放寒假前唐春晓还特地把这条消息念给大家听，告诫妹子们见到陌生人要提高警惕。以前唐春晓也和男生说过同样的话，起因是南乡有两个小学一年级的男生也被人拐走了。南瓜觉得那些人贩子很奇怪，男生拐了可以卖给人家做崽，妹子们有什么用呢？半天云村就有好几户人家把超生的妹子送给了外乡人，在乡下，妹子不值钱的。
是不是城里人更喜欢妹子？要不拐了妹子干什么？
南瓜不是爱动脑筋的学生，但有时他会钻牛角尖，不断地去想同一个问题。那天下午寻找小满时这个念头一直盘踞在脑海里，先是像钻子一般地钻他脑袋，后来则旋转如飞轮，晃得他头晕眼花。
小满，你在哪里啊？
南瓜蹲在广场的花坛边上抽泣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一个满头白发的奶奶弯下腰和蔼地问他怎么啦？
南瓜“哇”地哭起来，抽答着把自己和“女朋友”小满失散的事儿说了一遍。老奶奶惊讶极了，说你这么小就有女朋友？早恋可不好啊！
然后老奶奶慈祥地拍着他的头，告诉他前头不远处是县广播电视台，她会帮南瓜在电视上拉一条寻人字幕。七点半广场上的高音喇叭也会广播寻人启事。
南瓜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可转眼就沮丧地垂下了头，他说自己没钱做广告。老奶奶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这孩子可真有意思。他们播这种寻人启事不收钱。孩子，你饿了吧？想吃什么告诉奶奶！
不知为什么，老奶奶的笑容、语气让他想起了爸爸和妈妈和奶奶，眼泪不争气地淌了满脸。
我，我想上你家吃饭。
上我家吃饭？
这回轮到老奶奶吃惊了。老奶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深深地叹口气，随后拉着南瓜的手往她家走去。一路上老奶奶问了他很多问题，南瓜有问必答，老奶奶很快就掌握了他的所有情况。
南瓜，你叫我仇奶奶好了。我以前是东门小学的校长，前年退休了。你们这些留守孩子可怜着呢！来，南瓜，到家了。
仇奶奶的家在老城区，是一栋单家独院的二层楼砖房。他们进去时仇奶奶的儿子、儿媳和孙女正在客厅讲话，见她带回一个陌生的男孩子，全家人并不觉得诧异。
怎么，老妈又捡了一个孙子回来？
仇奶奶的儿子三十七八岁年纪，看样子是个小官，挺着个浑圆的肚子，听他口气，这仇奶奶经常收留一些陌生孩子。果不其然，吃完饭后，仇奶奶那个自来熟的孙女贝贝，以一种自豪的口吻说道：
我奶奶尽爱做好事。去年有一个流浪儿童被人打伤了没人管，奶奶见他可怜，把他接到我们家住了两个多月呢！
贝贝很爱说话，对胖嘟嘟的南瓜她并不反感。
那，后来呢？南瓜很关心那个流浪儿童的后来。他真希望仇奶奶能把那个孩子留在家里，因为这样他也就有盼头了，可贝贝的回答却令他沮丧。
他伤好以后就走了。他走的时候还偷了我奶奶的一千二百多块钱。贝贝细长的眼睛看着他。南瓜眨了眨眼皮，吃惊极了。他这么没有良心？
没良心的人多着呢！所以我爸爸、妈妈不喜欢奶奶收留那些野孩子。
南瓜“腾”地站起来，生气地说，我不是野孩子。我家在半天云村，我奶奶跟你奶奶一样好！
南瓜看着贝贝，一字一句地说。贝贝伸着舌头向他道歉，说你生气了呀？我又没说你是野孩子。你看，我妈妈正在帮你打电话播寻人启事呢！我妈妈是县广播电视台的台长，那里归她管。
贝贝娇憨的模样让南瓜想起了走失的小满，心情立马变坏了。
我女朋友跟你一样漂亮，你说她会不会被人拐走？
你女朋友？你就恋爱啦？你多少岁？十二岁？我们同年。你这么小就谈恋爱，爸爸妈妈不管你吗？
贝贝对他兴趣大增。南瓜把刚才说给仇奶奶听的话又说了一遍给贝贝听，奇怪的是贝贝非但没有像仇奶奶一样叹气，反而无比羡慕：你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那多自由、多好玩啊！南瓜，我愿意跟你换，真的！
贝贝瞥了眼正对着手机谈论工作、表情严肃的爸爸，小声地说她讨厌爸爸妈妈。因为他们每天逼她吃鸡蛋、喝牛奶，下课以后让她学奥数、弹钢琴，星期六学画画，星期天上午上小星星英语班，星期天下午练舞蹈，都快变成机器人了！
唉，要是有个神仙把我爸妈变没了那该有多好哇！
贝贝无限神往地望着屋顶。
南瓜开始以为贝贝在开玩笑，可看贝贝认真的神情又不像，所以他一时之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喂，你在想什么？我妈问你有没有王小满爸爸妈妈的电话？
贝贝推了他一把，南瓜这才回过神来。自从晓得村里人在讲自己的闲话后，彩画婶婶就换了手机号码。这号码只有小满晓得，给菊花婶婶的那个号码时开时不开，南瓜问来了也没用。再说他还有个小九九，不希望彩画和菊花婶婶她们晓得小满走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怕菊花婶婶到时会去骂奶奶。奶奶口才不好，人又老实，经常被人欺负，南瓜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他不聪明也不能干，没有为奶奶脸上增光，但他也不希望给奶奶惹事，所以他报了虎军的号码。就在贝贝的妈妈举起手机要和虎军通话时，南瓜一把抢过了手机。
阿姨，我来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