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东西后,我们三人在破房休息了一会,便出门四处走走。
破房周围杂草丛生,只余一条小路,大概是油虱子他们留出来的,出小路往东,约五百米处便是城门,但不是我昨天见的那个城门。听阳儿说,锦州只有两个城门,便是东门和西门,这个是西门,我昨天入的便是东门了,想不到我糊糊涂涂的竟也走过了一个城市!
破房的西、南面均是郊林,北面是片田野。正值夏日,禾苗都绿油油的,煞是好看。我们三人绕了一大圈后,脚步都停在了田埂上。
“看来今年会有好收成呢!”我感慨道。
“那可不一定。去年冬天没下雪,说不定今年就会有虫灾,你看···”
我顺着沈毓的手指看去,只见一禾杆上,爬了些嫩绿晶莹的小虫子,不仔细看的确是看不出来的。
“这是‘绿牙子’,专门吃禾芯,一旦禾芯被食,禾苗就会死去,还好这是早期,还可以防治,估计农人们很快就会采取措施。”
“嗳?采取什么措施呀?”我好奇地问。
“这虫子呀,最怕硫磺和雄黄,所以,农人将硫磺和雄黄洒在干草上,点燃后用烟熏。”
“哦,这样啊···”我不禁佩服起古代人们的智慧起来,想了想,又说到:“看来你挺关心民生嘛!”他贼笑,说:“也关心你哦!”
我当没听到,我听到了吗?哎呀,天好蓝啊···
“大哥,你懂得真多!”阳儿仰头说道。
“哎···懂得多又怎样?还不是被人家抛弃了···哎···”沈毓故意看了我两眼,分明是意有所指!阳儿一听这话,捂着嘴偷偷地笑。
“黄鼠狼,你敢再说一句?!”我大怒,他还敢把话挑明了说?!“我严重警告你,再这样说,杀无赦!”
“哇,这么狠!看来我这小命迟早不保!”他做出受惊的模样,好像我真是恶魔似的。我气得磨磨牙,又想一脚踩下,哪知他早有预料,我踩了个空。
倏地他靠近我耳边,呼出的气喷在耳朵上,温温热热,酥酥痒痒的。不过随之的,也有一股——酸臭扑来···我抖抖眉毛。
喃喃的声音响起:“不过,这话可是不能乱说的,被人听到,会坐牢的···你说呢,花姑娘?”
花···花···我嘴角抽搐,拳头紧紧拽住,咬着牙笑得一脸灿烂。然后我抬起手,作势要抚上他的头,脚下却——
“啊——你···你这个女人,怎么就知道踩脚啊!”
“哼,你才是花姑娘!死黄鼠狼,我们的梁子是结大了!”我退后几米,鄙视地看着他,然后对阳儿说勾勾手指,说:“过来!”
“我不!”小屁孩抱胸而立,尾巴拽上了天。
我对他竖了跟中指,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开了。这俩家伙,就知道欺负我!
可怜的沈毓,还不知道他那句“花姑娘”有何不对,竟惹来“杀身之祸”。可不是嘛,“花姑娘”一词,本是日本的猥琐男常挂在口中着的,还没流传过来呢!
我回到破房,见油虱子正坐在门槛上发呆。
“想啥呢,这么入迷?”
“想以前的事···再不想想,恐怕就会再也想不起来了···”
“能否说与我听听?你忘记的时候呢,我就说给你听。”我玩笑地说说,并没有想过他会真的告诉我。
“呵呵,小时候···”
“喂喂,你真的要说呀?”我诧异地问。
“不是你要听吗?”他反问。
“我要听你就说?”我惊讶极了。
“你要听,我就说啊,反正又没啥特别的事。从来没有人想听我的故事,你可是第一个。况且,说与你听,你记住了,或许有一天我真的忘了,你就可以告诉我了···”他抬目远眺,目光有些飘渺。
我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心中疑惑着,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让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我父亲,是个穷酸秀才,”他笑笑,娓娓道来,“考了几次功名,没中,后来就放弃了科考,在乡里开了学堂,娶了当时乡里的孤女——我娘,生下了我。我自小跟父亲读书,也算是聪明,学得快。那时日子虽过得清贫,但也安静平和。后来,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个大户人家请我爹去做他账房,我和娘也跟了他去,在那家生活了四年。那老爷有一个小女儿,生得可爱又聪明,我渐渐的喜欢上了她,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终究没敢说出来。后来,县官的儿子看上了小姐,逼迫小姐嫁给他,我以为,那是小姐最好的归宿。可是,出嫁前一晚,小姐跑来对我说,其实她一直喜欢我···”
说到这时,他略一停顿,竟有些发了痴,我也仿佛随他回到了那年那月那日那晚,红红的灯笼光下,看见有个穿红衣的小姑娘悲伤地对他说:“其实我一直喜欢你。”
“不久,我就听说,县官的儿子娶了三房小妾。我后悔了,决定带小姐走,可是,小姐却说,晚了···呵呵,确实是晚了···我不服气,就去找县官的儿子,哪知却被打得半死不活,也害了爹娘的性命,让小姐在县官家的日子更不好过···再后来···”
再后来,他决定进京参加科考,以为终有一日能报仇雪恨,救出小姐。进京途中救了别人,哪知却是轻信了他人,不但被骗光了盘缠,还被卖到了北方做奴隶。两年后,北方发大水,他就趁机逃了出来,回到家乡时,才听说小姐已经病死了,那家富人也败落了。他心里难过极了,也恨极了,于是再次踏上了进京的道路,不是为科考,而是为告状。哪知官官相护,他又被打的半死,还被撵出了京城,来到了锦州。他依然不放弃希望,决定先讨个活计,凑些盘缠,哪知这锦州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被骗几次,终于绝望了,做了乞丐,也深知了这个世上的弱肉强食的道理,开始了现在这种生活···
他平静地说完了整个故事,好像在讲一本陈旧的故事书,我却听得鼻头发酸,深深地痛恨着世道。
为什么有些坏人逍遥自在,而有些好人却痛苦绝望呢?
“你叫什么名字?”我尽量平静地问。
“油虱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继续问。
“油虱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坚持。
“···”他目光闪了闪,看向我,笑着说:“油虱子···”然后便起身走了。
留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眼里盛满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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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也有一个温暖的家。老妈给我取了个让我纠结的名字,花枝俏,因为这名字实在难取昵称,而我又深恶痛觉着“花花”这种叫法,老妈无奈之下给我取了个小名,小福。其实老妈是个很会生活的女人,她时常会对我说:“女儿啊,人生在世,就要学会快乐,要拿得起,放得下。”我一直以为那是老妈的人生准则,可后来才知道,她骗了我,也骗了自己。
我其实只有妈妈。老妈从不提及爸爸,也从不提及家里的亲戚。老妈吓唬我说,女儿呀,你是老娘我从街上捡回来的。我当然不信,因为我和老妈长得有五分相像。
老妈是个十分爱美的女人,由我的名字可以看出。老妈常说,一个漂亮的女人,首先得有一个漂亮的名字。听了她说这话,我通常笑得合不拢嘴。老妈长得是漂亮,可她的名字同我一样雷人——花开好。老妈其实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她自己改的,说是原来的名字不好听,我想她原来的名字怎么也比现在这个好听,问她以前叫什么,她又总是笑得阴森地说,你再问,我叫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她的确有那个本事。十岁时的一次,我惹了她生气,她竟把我扔在街上不管不问一晚上,即使我吓得直哭她也没管我。第二天她才眼睛红肿、神情疲倦地把我接回家。后来我知道,那晚上她一直躲在我身后的树丛里压抑地哭。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惹她生气,因为挨罚的是我,心碎的是她。
我一直以为我会和老妈亲密而陌生,快乐而复杂地生活一辈子,也许有一天她会告诉我所有的秘密,我等着。没想到那一天来的那么快···
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正在复习中考资料,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女人,长得和老妈颇像,只是老妈豪情万丈,而她,精明狡猾。她找了老妈聊了一个晚上就走了,老妈之后也没提过她,我也没问。
我心事重重地考完中考,险险的被一所重点中学所录。在我拿到通知书的那天下午,我正和刚洗完澡的老妈聊天,老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她脸色惨白地奔了出去,一向爱美的她,就像疯子般跑了出去。
我吓了一跳,门也没关便去追她,却始终没追上穿着拖鞋的她。
我知道,要变天了。
我跟着她来到一所医院,她哭倒在抢救室的玻璃门前,那次那个女人在冷冷的看着她。
所有事就好像是一出剧本,我们每个人,都演着或喜或悲的角色,而老妈,恰巧扮演的是个悲角——情痴。
女人一遇上情,就什么都变了···
那女人告诉了我所有事。原来她和老妈是姐妹,老妈是姐姐,她是妹妹,而抢救室里躺着的,是我从未谋面的父亲。老妈年轻的时候,爱上了自己妹夫,也就是我的父亲。她深深地知道自己的错误——其实在我看来,那不是错,爱一个人,有什么错?但她实在很爱他,于是趁着妹妹不在的时候,灌醉了他,和他有了一宿的姻缘。
她瞒过了所有人,包括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当时以为是那个女人,后来问起那个女人时,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这时老妈发现她怀了我,于是在家人的斥责和妹妹的怨恨,我爸爸的厌恶中,消失了,直到前不久,来此地旅游的妹妹瞥见了卖水果的老妈。
爸爸被推了出来,脸上覆着白布,老妈一下子就昏了过去,我赶紧将她扶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背了她躺在病床上。
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模样,因为连葬礼我都不被允许参加。
老妈醒来后就喜欢上了喝酒,一喝就是没完没了。水果店里的生意冷清了不少,我便把店转了出去,从此,我和老妈面临着坐吃山空的日子。高中三年的生活,就是在我的半工半读的日子中度过,然后我进了所三流大学,有了更多的时间打工。那时的我,已经有了两万块的贷款。
老妈死了,被酒给毒死了。
死之前,她眼睛清明的看着我说:“女儿啊,人生在世,就要学会快乐,要拿得起,放得下。”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轻轻的闭上了她的眼睛。
我花了大价钱给老妈选了块离爸爸墓远远的风水宝地葬了。她妹妹来了,冷冰冰的看着墓碑上笑得灿烂的黑白色的她,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阳光照在那女人的脸上,有什么闪动着,一片晶莹。
我笑笑,说,姨娘好。
女人一把把我抱住,哭得淅沥哗啦。
那女人讲了很多老妈小时候的故事,于是我知道了,原来老妈有个很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