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允冲出了翠茗阁,刚上了马,远远瞧见张坚远远骑马赶来。
“禀殿下,在下着人打探,公主守得极严,陆靖勋在营中,尚不知情。”
“嗯。”允冲应了一声,便打马回宫。一路越想越恼火,细细斟酌,到底太不放心徐恒。若是他在陆靖勋面前多一句话,不知会惹出什么祸害。眼下,陆靖勋还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至司马门前,允冲忽然勒住马,冲张坚说道:“我方才,撞着徐恒了。”略静默片刻,又道:“你带上我的符节,即刻赶往通州,传我的口谕,就说有涉赌的武将交代,押注了通州附近的封地,是徐敬毅暗地里帮着张罗的。此事虽未查明,可他的官暂时不能再做了。收了他的官印,叫他归家待旨。”
允冲说完见张坚静候原地,似乎还在等后话,允冲看看他道,“究竟有罪无罪,就看徐恒了,他若有分寸,知道轻重,他父亲便可官复原职。”
张坚沉思片刻道:“殿下,我听闻他们父子不和,当年徐敬毅休妻再娶,徐恒母亲是活活气死的。徐恒十六岁便离家,跟随陆靖勋,至今都不曾回家一趟。他和他父亲,还不及和陆靖勋的情义。”
允冲问道:“那依你的意思,是叫我去收了陆靖勋的将印,压入大牢,来挟制徐恒?”
一句话问得张坚没了言语,允冲道:“不过是给他徐恒一个警醒,叫他以后别这么猖狂,敢冲撞到我的头上来。”
“诺!”张坚于马上一礼,领命去了。
允冲却径直去了暄成公主的寝宫。彼时暄成正坐在正殿喝茶,见她兄长一脸的愠怒,她却没有半点惧色,依旧安然地坐着,不紧不慢地撇着茶叶。
“当真是你干的?”允冲问道。
“什么?”暄成故作好笑。
“少跟我装糊涂,她被送回翠茗阁,还不是你的指使。”
“那又怎么样,”暄成一脸理所当然,“她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我送她回去,大家安生。省的你们整日里七魂八窍全在她身上。”
允冲听了这话,原本三分气登时增了七分,语气虽依旧是素来那般平静无澜,可到底有些口不择言,“大家安生?你是为了哪一个大家,还是你自己那一些个不可告人的心思。往后可别在我跟前儿说这些个不害臊的话,我还不知道你?你只管这般做些个刁蛮行举,有力也使不到地方。你越是如此,他陆靖勋越是对你平添一分厌憎。你不信,那我从今以后可就只等着他来娶你了。我倒是要看看,我猜的对是不对。”
这一席话不偏不移正戳中了暄成的痛处,眼泪当即便涌了出来,“是啊,哥哥都说这些风凉话了,更别说外人了。”她冷笑几声,“虽说是大梁的公主,不过是表面风光,内里寒酸,比寻常女儿都不如,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父王还说将来哥哥是我的倚仗,如今看来,父王可是高看了自己的儿子。”
允冲冷笑,“高看不高看,如今我也是太子监国,更是将来的新君。倒是你,少说这样的话吧,什么无人做主,内里寒酸,我若是你,十个陆靖勋如今也嫁了个遍。不说自己太过骄横跋扈,倒时不时把无人做主挂在嘴上。再者你如今离着无人做主还远呢,若不是父王在身后给你撑着一杆粗腰,你哪来这样大的胆子,即便有,他陆靖勋也不会买你的账。”
“你!”暄成的一腔话似乎全堵在了喉间,气的手都抖起来。
允冲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被你引着说了这么一通话,倒叫我的来意忘了。我是要给你提个醒,为了陆靖勋,你怎么耍手段凭你闹到天上去我都不管。可你若再拿她下手,我可不饶你。我原先说的,你大可忘个干净,可这一句,给我牢牢记住。”允冲说完,也不等回应便拂袖而去。
暄成的眼泪愈发汹涌而下,顺势朝桌上狠狠一挥,桌案上的茶盏茶壶及点心盘子皆被扫落在地,稀里哗啦碎响一片。
宫里的宫娥黄门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拾掇。暄成僵直地坐了一阵,忽然唤道:“秋痕。”
“公主何事吩咐。”秋痕忙起身应道。
“吩咐下去,备马车,我要去大将军府,我这就去等着他回来。”暄成道。
秋痕一怔,未及回过神来,只听暄成自语:“不买我的账?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不买我的账!”
允冲回到东宫,只觉得通身透着一股倦意。
掌事的黄门李福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却听得太子忽然问道:“李福,你怕我吗?”
这一句话问得这奴才唬了一跳,神思一转忙道:“太子殿下宽宏仁厚,小的们从心底里敬着太子殿下呢。”
允冲冷笑,默默叹了一口气:“太子,面子上风光,却是十足的窝囊。总觉得头上压着好几座大山,哪一座撑不住便足以压倒我。这样看来,倒不如一个凡俗百姓自由快活。你可明白我。”
李福躬身道:“小人愚笨,可小人知道殿下将来是掌天下的人,莫说几座大山,将来整个大梁的江山都要压在殿下的肩上,殿下之任,岂能是凡俗人可比的。”
允冲望着他,禁不住一笑,“你倒会说,这样的话也不怕甜倒了我,快滚吧。我自己静一静。”
“诺。”李福忙却步退下。
阳光有些偏斜了,从正殿的窗子扫进来一小截儿。允冲依旧静静地坐着出神,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来,低头从贴身的佩囊中取出一枚银锁。
正是曾经藏在她枕下的那枚,他几日前费了好一番周折,派宫里的小黄门四处捉那只猫,这才寻了回来,只是还未曾还给她。现下瞧着,银链与锁的咬环处有些松脱了。
他忙找宫中黄门要来一柄平日里用来砸核桃的小锤子,然后将那枚银锁卡在桌案的边角上,叮叮咚咚地敲打修理着。
谁想张坚忽然进来禀道:“殿下,徐恒将军求见。”
允冲双手一顿,抬头问道,“他来干什么。”
“他不曾说。”
“请他进来。”允冲道,说着将那银锁连同锤子一齐搁进案下的抽屉里。
一封辞呈被李福恭恭敬敬地搁置在太子的桌案上。
允冲抬起眼来望向徐恒,只觉得才一个多时辰未见,这个眼下风头正盛的将军,却忽然沧桑了许多。
允冲拿起辞呈,并未拆封,只夹在指间来回摆弄,淡笑道:“将军要走?我待将军不薄啊,何况将军深得我父王和元大人器重,前途似锦,这是何苦呢?”
“太子过誉了,徐恒不才,难堪重用。一应要务,我已转托张重援,新将上任,可与他交割。”徐恒道。
允冲并未就此话再说下去,转口问道:“昭儿还好吗?”
徐恒未答言。
两人僵持片刻,允冲长叹一声道:“听闻此事,我虽痛心,可既然将军执意要走,我也不好强留。”
“谢殿下应允。”徐恒道。
“往后,望将军好自为之吧。”允冲道。
徐恒盯着他片刻说道:“殿下放心,臣告辞。”说罢合拳一礼,便出去了。
允冲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忽然叫来侍卫吩咐道:“去追张坚,告诉他,通州的事先搁下吧,但仍需留两个人盯着,以防不测。”
“诺!”
日阳儿渐渐地西斜,天边的云彩沉沉地,几乎凝出了血色。映着徐恒府里的一派颓然景象。
屋中处处狼藉,只有一应珠宝玉器并银票分装三只木箱罗列在厅里。徐恒将府上掌事的老奴贺明忠唤到跟前,指着其中一箱说道:“这一箱,你交给我父亲。”
贺明忠俯首称诺。
徐恒又指着另一箱说道:“这一箱,留给贺伯你,添补一家上下。你今夜即刻启程,离开郦阳吧。”
贺明忠望着眼前一箱璀璨,慌忙跪下:“将军,老奴万万受不起这些。”
徐恒伸手扶起他:“你一家在我府上多年,我怎会亏待了你们。这些我都已分派好,还有好些都已经兑了银票,够我和昭儿后半生了,你不用担心。”
“将军,”贺明忠泣道,“如何……就到这步田地。”
徐恒道:“你无需难过,我如今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这鬼地方早就待不得了。再不走,将来还不知道要得个什么罪名。”他说这些,言语极为平静,似乎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只是这年老的家奴听得此话,早已是泣不成声。深深跪了几拜,方才退出。
一时间静及,一袭裙摆慢慢从门槛外移了进来。
徐恒抬起头:“你来了。”
梳翠并不答言,只是缓缓地跪下。
徐恒道:“当初赎你出来,原要照顾你一世,谁想,我如今亦是光景日下,郦阳终究待不得了。其他的事都好,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梳翠冷笑,连连摇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不止:“将军出重金赎我,又愿意收留我,处处礼待,从不把梳翠当做是那等下贱人。将军待我恩重如山,何来对不住之说呢。”
“只是我如今不能再留你了,”徐恒指着厅中仅剩的一只木箱道,“这些我留给你,只要不挥霍,足以保你富足一生。你也可去找张承远,只是从此心中要有主意,莫要再实心实地的为别人还什么赌债。”
梳翠稽首一拜,抬起头来,脸上泪水越发汹涌,“梳翠有话问将军。今日不能留我,可是因为昭儿?”
“有些事,你不懂,便不要多问了。”徐恒道,“我已叫人为你备了马车,先送你到客栈,以后的日子,只能你自己筹划了。”
梳翠扶着那只木箱站起身来,唇角衔起一抹惨笑,“果然,果然。”她摇着头叹道,“当初赎我,是为了昭儿。今日弃我,亦是为了昭儿。梳翠谢过将军,谢过昭儿了。这些东西,我自会收下,我虽在府中时间不长,可深知将军为人,我若不收,将军恐怕这一世都难心安了。将军,我说的可对,会为了梳翠心不安吗?”
徐恒道:“好生照顾自己。”
“有将军这句话,如何忍心叫将军牵挂。梳翠会安然等着将军回来。”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方随着抬箱的小厮出去,软软的裙摆拂过门槛,好似在石板上留下一抹意味深长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