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嫣也不管昭儿在不在听，只是自语道：“温妈妈不知是听谁说的，你与十几年前尚书府故去的一位千金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那位小姐与陆靖勋将军是同一日的生辰，于是两人还是孩子的时候，陆、元两家便定了婚约。”
说到这里顿了顿，“可惜，元府的那位小姐竟然在十四岁的年纪便故去了，听闻是得了急病。偏那时正逢战事，陆靖勋随父出征，临终也未得见。”
昭儿撩开帘子看向车窗外，听凭绛嫣在耳边自言自语。
傍晚的落日，竟然也可以散射出这样耀眼血红的光，直将人的眼睛刺得酸涩疼痛起来。
“你说怪不怪，”绛嫣依旧轻声漫道，“元家的千金一死，这陆家也生出了事情，陆家的长子陆靖泽好端端地竟忽然骑马奔出城去，结果到山野地经不住颠簸，跌下马来从山坡上滚下去，被赶至的家奴抬回去没几天功夫就毙命了。他幼时就是骑着马出了事，落下腿疾，是不能再骑马的。
陆绍元帅是疆场的老将，向来万无一失，虽说打胜了，可到了最后关头竟中了毒箭，被战车载着回来，大王遣了御医精心照料，到底没撑过次年冬日去。陆夫人丧夫丧子，没几年也郁郁而终了。现如今陆家陆绍这一支就剩下陆靖勋将军了。
年近而立却未曾婚娶，听闻一则是因着这些年战事频发，陆将军总是出征在外，二来……有人说是他还惦念着那位未过门便早夭的未婚妻子呢。”
这翠茗阁的头牌，诗经赋的曲调唱得极好，此刻说起这些昔年往事，也如同唱曲一般，若不给她叫好或是不做反应，她便会一直唱下去，否则就是砸了自己的招牌一般。
“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的啊？”昭儿终于开口问。
“自然是来翠茗阁的那些个贵客们，他们到我这里能跟我说什么，只能在酒后讲讲那些有头脸的大户人家的闲话儿罢了。”绛嫣笑道，见昭儿又沉默了下去，忽然眼珠儿滴溜一转，附过来悄声道：“我猜，温妈妈正是摸着了大将军的念想，所以这次才叫你随我们同去……”
“姐姐莫要胡说。”她忙止住绛嫣的话。
“怎么就是我胡说了，你没听今日温妈妈怎么嘱咐我来着，她是必要我将你领至大将军面前的。”
“姐姐，你可千万别叫我见他。”她握住绛嫣的袖子求道。
“原本想着说出来叫你高兴高兴的。这可奇了，这翠茗阁里的姐妹换作任何一个，都巴不得往大将军面前凑，沾着这相貌的光，若是真被大将军赎了出去，便再用不着过那生不如死的鬼日子了，怎么你倒千百个不愿意。”绛嫣说到这里反握住她的手道，“再者说这是温妈妈特意嘱咐过的，我若不照做回头怎么交代？”
昭儿抽出手来，又望向窗外。绛嫣自觉无趣，也不再说话了。
郦阳城的街景一样一样掠过她的眼睛，她看得无动于衷，不知怎么就忽的恍若看见母亲的身影，落寞地站在人声寥落处凝望着她，脸上依旧是临终前最后的笑颜，似无奈，又似期盼……
宾朋满座的将军府后园，耀目的灯影，觥筹中的酒香，以及人们推杯问盏间连作一片的广袖如云，让她不知所措。
她站在阶下，未曾向厅堂迈出一步。
这样的场面对绛嫣来说却是如鱼得水，她轻盈的舞步辗转于宾客的席位间，娇媚的笑声像一只蝴蝶，在男人暧昧的戏谑中忽起忽落。
昭儿远远地望着那个人，那个曾经被母亲无数次描绘的，甚至在临终前还在挂念的人。他坐在这场宴席的上首，被众人的恭贺声及敬上的酒水簇拥着。
他执起侍从递上的酒觞向众人道：“父亲亡故时，勋尚且年少鲁莽，幸有诸位尊长朝中指点照料，才得今日殊荣。勋在此谢过诸位！”
席间顿时谦声一片，众宾也纷纷端起酒觞，一饮而尽。
灯火明明这样耀眼，可是昭儿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那嗓音的沉凝及举止间的威仪似乎太迫人了些。
她不知为什么总是在不停地想念母亲，以及母亲描述过的在尚书府过生辰宴的情形。
如果母亲当年没有逃出家门，那么现在便是这位将军的夫人了。今日她会和大将军一起过生辰，兴许此刻就坐在将军的身边。灯烛的光影罩在她的脸上，她定然是笑靥如花。
正失神，忽听见有人唤她。抬头循声望去，是梳翠姐姐。
“昭儿快来。”她冲她招手。
昭儿不明所以，刚走过去便被她携了手带上大厅。绛嫣朝着她们这边望了一眼，便转头脆朗朗地笑道：“哎呦！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呢。这回大将军生辰，温妈妈有件礼物要我带了来献与大将军呢。”
她的脚步顿时僵在原地，谁想梳翠手上一使力，又将她带得近了些。
陆靖勋还在跟绛嫣问话，可是声音却好像沉沉地全部落进她的耳中，“你那精明的妈妈这回又盘算好了哪条财路。”
“瞧您这话，”绛嫣娇嗔，“枉费温妈妈的一片诚心了。”说着回头叫她，“昭儿，过来见过大将军！”
她的心往下猛地一沉，梳翠在身后推她一下，她才往前挪一步，推一下，挪一步。
“小丫头是前日才买了来的，自然没见过这场面，羞成这样，将军莫怪！”绛嫣笑着便走过来揽着她，看似十分亲昵，可那手臂上暗暗一使力就将她强带至那方桌案前。
席间顿时寂静无声。
她静静地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切。
她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她成了忽然被摆上台面需要众人鉴赏的花瓶，心里冒出一种耻辱的感觉来。
“为何总低着头，抬起来！”他沉凝的声音冷冷地袭来。
昭儿确实是一直垂着脸的，她不想叫他看见自己的容貌。可也不能一直这样，如果真的是一场劫难，躲是躲不掉的。
“昭儿？”绛嫣似乎也终于因为她的不恭而有些紧张。
她抬起头，然后又抬起视线，正正地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她见到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拿他和她的父亲相比，记忆中的父亲眉清目秀，身上有很浓很浓的书卷气，即使后来因好赌而堕落，也不过添了一抹似是怀才不遇的颓然而已。
她有时看见父亲走在琼州的春景中，恍若觉得琼州就是一幅画。而父亲，就是那画中的人，玉树临风。
可是面前的这个人，他不属于琼州。那血腥疆场锤炼出的凛凛杀气会挫断琼州纤柔的筋骨。
昭儿仿佛有些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在父亲身上下了那样大的赌注，赌上郦阳这一片繁华，也赌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与渴盼。
母亲固然留恋郦阳，可是她更迷恋琼州那如画一般的世外桃源。她与父亲一样，他们都属于琼州，属于那幅画卷上的人。
许多年前，母亲还在元府单纯地等待着婚期的时候，父亲在她耳边轻吟最美的呢喃，将她带入了一个梦境。她在这个梦境中酣甜地沉睡了那么久，做尽了足以使她懊悔一生的错事，等醒来的时候，她告诉昭儿，她再也不能回到郦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