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勋没说话，四周静得窒息。
韩升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那信笺就在自己的脸前，不禁眯着眼睛，借着桌案上投下来的灯影又细细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这是一个府里下人的口气写的，是说那日在府里与韩升吃酒，韩升酒醉失言，说出了当初那桩蹊跷的谜案来。
还好，不幸中的万幸，他和石羊妫的事此信中只字未提。
可是他那日虽然醉酒，神智不至于糊涂，他不过是一时邪火儿上头，才对石羊氏失口。他完全记得，他只对石羊氏说过。
那么这信是谁写的就了然了。这个女子，自己千防万防，到底没能防得住。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子苦涩的阴笑来。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一直跪着，不记得过了多久，陆靖勋忽然问：“你为何要瞒着。”
“大公子临去时，曾交代小人，勿将此事说出来……他不想叫大将军知道。”韩升说到此处已经惶恐悲痛交加，又一次重重地叩首在地，“小人死罪。大将军，小人死罪。”
“我没法信你的话，当初和陆靖泽追出城的人是谁，给我找来。现在就去。”他说。
“大将军，此事仅小人一人得见。”韩升道。
“去找来，无论是休沐归家的还是在府上当值的，全部找来。”他将方才的话意重复了一遍。
韩升见他是执意要问清楚，只好抖声应道：“诺。”
因昭儿晚上又说饿了，银霜便打发小丫头春絮去厨房取了蛋羹过来。那春絮丫头进门便快言快语道：“大将军那边不知道怎么了，传了好些府上的家丁进来，我偷摸过去瞧了，那些人在正殿跪了一地。”
“我说你怎么这样慢才来，当心被韩升瞧见了罚你。”银霜说着将蛋羹端过来置于昭儿面前。
春絮不服：“韩总管也在里面跪着呢，哪里能抓我。我就是看那势头不对，才过去偷瞧了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银霜也有些惊疑，转首望向昭儿：“该不会为着元夫人来过府里的事？”
昭儿原本就一直为此事担忧，听她这样说，越发走了心神，那蛋羹一直未动，只是坐着。
银霜见如此，打发春絮说：“你再去看着，若是人散了，就回来跟姑娘说一声，好叫姑娘放心。”
春絮听命去了。银霜劝她道：“这事再怎么着也和姑娘不相干的，姑娘别多想，瞧这羹一会儿凉了。”
她不发一语，低头寥寥吃了几口，到底想起了去年，陆靖勋认出了她就是元崇怀的外孙女，紧接着便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情。那冰凉的石头狮子，似乎又一次从身后直侵入骨髓。还有那些从上面迎头打下来的棍棒……
“银霜，不是我多想，你不知道，这陆靖勋什么时候都好，就是不能听见元家的事，他……”昭儿忽然说不下去了。
“姑娘，先别担心了。”银霜顿了顿，“恕我说句不分上下的话，当初姑娘刚来，大将军难免迁怒。如今都相处了好一阵子，还带着姑娘出去玩儿了这一回，以后怎么也不会像姑娘想的那样了。”
“可我不觉得。”昭儿默默地说了一句，将碗一推，“撤下去吧，我不想吃了。”
她在椅子上枯坐了好久，银霜侍立一旁，不敢贸然说话。只觉得昭儿眼中有那么一抹无助的光静静地流转，叫人看着揪心。
“去将春絮叫回来吧，这阵子不回，怕是还没散呢。”昭儿忽然吩咐道。
“诺。”银霜见她神色不似往日亲和，不敢再劝，只应了一声就出去，打发外面的人，“去找找春絮丫头躲在什么地方，叫她回来，姑娘要问话呢。”
片刻后春絮进来，银霜问道：“散了不曾？”
“没呢。”春絮道，“我又不敢上前，摸不清里面到底怎么了。”
昭儿一句话也没问，站起身就往外走。
“姑娘。”银霜惊得拦住她。
“银霜，你别拦着我，我去看看，若是不去我心里不踏实。”她说着就将银霜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撸下去。
银霜只好忐忑不安地在后面跟着。
陆靖勋的房门是敞开的，却听不见声响，静极了。
她走过去倚在门边往里面瞧，只见他坐在桌案旁，脸色阴沉，一句话也不说。韩升领着一众人跪在地上，像是一群偶人般没有声息。
“大将军。”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传进这安静的房中，轻若一缕游丝。
他转过脸看见她，他皱着的眉宇间透着戾气。她不敢说话，一双眸子直直地瞅着他，却忽闪忽闪的，像是在林子里狩猎时捡回来的小鹿。
他强忍住了方才压得自己快上不来气的盛怒，掩在桌案后面的手攥在一起，那信笺便被捏变了形，扭曲在一起。
“出了什么事？”她问，“是我的事吗？”
他没有回答，竟冲门外低声喝道：“来人！”
门外站着的下人进去，他吩咐道：“带出去关起来，别让她再出来。”
她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两个下人扯了她带走，又不知道将她关在何处，最后便带回了她的房间。
“大将军到底怎么了？”她问，可是那两人都没有回话，只将房门强关上了，连银霜都没有放进来陪她。
她慌地去推门，可是却发现门已经上了锁。
“你们开门，”昭儿拍着门道，“我不会出去的，我知道不是我的事，我就不会再出去的。只是别锁着我。”
没有人应她。
她回过身慌张而茫然地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后来就坐在床里面，心里惶恐至极，禁不住抱着膝缩成一团，眼睛怔怔地盯着一角出神……
当初跟着陆靖泽出城的人都被叫来了，可是正如韩升所说，没有人瞧见那一幕。
“你们都下去吧。”陆靖勋说道。
“诺。”一阵衣衫窸窣，众家丁均敛声屏气地退了出去。
此刻就剩下韩升，依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韩升，”他说，“我此次带着昭儿回琼州去了，虽不曾对你明说，但你是个聪明人，应猜到了。”
韩升忙叩首道：“小人愚钝。”
他冷笑一声，问道：“你猜我到琼州干什么去了。”
韩升揣摸不出他的话意，不敢答话。
“老子到琼州给姓邢的修坟去了！”他一掌下去，打劈了桌角。
咔嚓的断裂声叫韩升吓得将头又一次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陆靖勋站起身径直走上前，扬脚将他踹翻，还未等他起来，便又几脚狠狠地踹下去，都是致命的要害，“谁要你跪着，你怎么不去死！”
韩升胸口一涌，鲜血已经从唇边溢出来，却不敢求饶，每踹翻了便强撑着起来依旧叩头，后来终于起不来了，伏在地上，吁吁地回旋着一口气。地上的鲜血已经涂抹成一片，这动静早就惊动了外面，只是谁也不敢进来求情。
陆靖勋终于停下来，喘着粗气，方才的暴怒在心里乱闯乱撞，却依旧找不到出口。
他蹲下来，伸手去抹韩升脸上及衣襟上的血，那血温热湿粘地附在他的手指上，就像是糊住了多年的恨，死死地闷在心里。
“韩升，我没有出路。”他说。沙哑的嗓音如同隔着阴阳两界的梦呓。
韩升强撑着一口气发出一声呜咽：“大将军，小人该死。”
“你不该死，”他摇了摇头，“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只是死的太容易。死了以后我还给他们修坟，还给他们养着女儿……你说，我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大将军……”韩升要挣扎着起来，可是陆靖勋已经站起身来，慢慢走了出去，下了层层的石阶，消失在灯影里。
韩升撑着地起身，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跪下，哭道：“大将军，小人该死。”
这些年，这个奴才几乎目睹了主人所有的孤独和郁愤，这个疆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在他的眼里，其实依旧是当初的那个少年。没有变，一点也没有变。恍惚一瞬间，岁月就随同神游的魂魄回到了过去，在某个雨后的晴日，或是掌灯的黄昏，他将马缰叫到他手中，“韩升，今日鄂阳打发人来找我没有。”
“鄂阳又不见了。”
“……”
“你可曾去过琼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可是，任凭怎样涂抹，为何就是忘不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