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靖勋昨晚因为昭儿的缘故一夜折腾，从黑蛟岭至郦阳来回少说也要百余里，都是颠簸在马背上，况且回来便径直赶赴朝议，早就疲惫不堪。原本想要早些就寝补了这困倦，谁想这雨水就像是有意捉弄人似的连着下了两晚。
他素来讨厌雨水，料定今晚是睡不着的，竟在府中设了宴，遣人叫来平日里的酒友豪饮至四更天，宾客皆醉，可最想醉的人却没有醉。
酒宴散了，空剩下筵席上的残羹剩酒，满室缭绕的余香久久不散，却渐渐地冷了下来。他独自坐在铜椅中看着下人们拾掇残局。盼着能停息的雨水并未停息，倒是听见了侍卫跑上石阶的声音，他忽然心生莫名的预感，结果这预感果然奇妙地成真了。侍卫带来的是昭儿的消息。
“……那丫头在城中兜绕至入夜，进了客栈又出来，许是徐恒将军吩咐店家不准收她，她无处可去，在东门避雨，后来雨大了，那几个军士叫她到阙楼里去，谁想她劈头便说他们是徐恒的人，说什么徐恒叫她死了回琼州的心，她也叫徐恒死了什么心，那些人均听不明白，见她这般倔性子，便也不再劝她，谁想不多久再去看时，竟晕了过去，不知是被雨淋的还是怎么。”
“人呢。”陆靖勋问道。
“已经被抬进阙楼中去了，不知此刻醒没醒。”那侍卫说着瞧了瞧他的脸色，试探着说道“大将军，在下听闻……”说到这里却不说了，只是又瞧他脸色。
“有话便讲。”
“徐将军交代说，叫她到大将军府里来。她不来，为此才不叫她出城。”
他听了并未说话。
侍卫继续道：“他要她来找大将军，许是……想叫大将军留下她。”
他沉默了很久才问：“不来，为何不来。”
侍卫怔住，只觉得这话似问非问，若是回不好反倒造次，于是便侍立一旁沉默不语。
“就为了回那个琼州，是何等人间仙境，非要回去，死都要死在那个地方。”
侍卫依旧听不出他这究竟是问话还是自语。
他显然也没有等侍卫回话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口气竟略显疲惫，“你下去吧。”
侍卫见状忙退了出去，也没敢问该怎么处置那丫头。
雨势似乎小了些，却总是停不下来的样子，连绵不断，没完没了。
他站在廊下，忽然想起白日里回府时，昭儿守在府门前的情景。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总是晃在他的眼前。
“备马。”他冲侍立一旁的下人交代了一句。见雨不似先前那般猖獗，于是避雨的斗篷也没穿，便走下了石阶。
昭儿被抬进阙楼中，却总不见醒，这样的雨夜那些士卒也懒怠去满城找医者，于是将她放置木榻上等着她自己醒过来。有一个瞧着她的样子有些心软，便将铜灯移至木榻边，可这一点火苗的温暖对于全身湿透的她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陆靖勋进来，便瞧见了昏迷不醒的她，以及那张被灯烛映的越发惨白的小脸，身旁还搁着一只湿淋淋的同她一样狼狈的包袱。守城的军士没想到他会忽然亲自过来，都不敢言语。
他走过去，才发现她的脸上已经冒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他用袖子顺着她前额抹了一下，将那层汗抹去，然后又拍拍她的脸颊，“昭儿。”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但是显然她听不见，只是唇齿轻启了一下，呢喃了一句什么，也没有听清，像是呓语。
他抱她，只觉得那轻飘飘的身子如同一片羽毛，一下子就被抱起来，压在他的手臂上，重量还抵不上他的剑。
他一直沉默着，也没有心情去责备谁，抱着她沿着阶梯走下来，阙楼的木阶被靴子踩得发出一声一声空洞寂寞的闷响。
下了城门，有人牵来马车，他抱着她进去，正要放下她，谁想她的手指竟然一合，揪住了他的袖口。
“父亲……”这一声呢喃被她轻吟出来，他终于听清了。她竟然在叫父亲。
他怔了片刻，冷笑出声，可是脸上都不知要摆出什么样的神情。
嗯，这是邢仲秋的女儿。
邢仲秋，鄂阳。
曾经，多少年了，这两个名字在他的心上乱闯乱撞，几乎要将他撕碎了。
他忽然心生恼火，一把扯下揪住自己衣袖的小手。
“父亲。”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滚落进他的袖中，或是掉在他手上。
他僵坐下来，被这呢喃弄得心里生出刀割般的生疼。可是怀里的女孩儿，此刻却浑然不觉他那几乎要结成冰的怒气。竟轻轻地翻了翻身，那只手又攥住了他的衣襟，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中，像是找不到窝的小鹿，此刻终于寻到了温暖而舒适的地方，于是便执着地再也不愿放弃。
他闭上眼睛，沉沉地呼了口气。方才冒出来的怨愤硬被压回去。多少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这样。若非如此，不知会有多少条人命死在他的手里。
可为什么要忍，他记不清缘故了。也许是因为那一年，在已经过了桃花季的琼州，长着青苔的古木下，她哭着跪在他的面前，曾经冰清玉洁的元鄂阳，那一笑似是都能叫满园的茶花失尽颜色。她身下的石榴裙，是郦阳诗人笔下的仙子羽翼，可是铺陈在琼州的青苔上，竟也能染上如此污浊的绿色。
那日她声泪俱下，说了那么多，他如今却只记得一句。
“放过我们，我们都遭了报应。”
是遭到了报应，最后不过剩下这个孩子。
他第一次见到昭儿，并不是在那晚的府邸私宴上。而是在十几年前，他站在老旧矮小的院落围篱外，看见她正坐在一个老妇的膝头，神情专注地摆弄着一个风车。那日无风，老人便用口吹气，吹得那风车一圈圈地转。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伸出小手去够，可抓住扇叶，风车便不动了，于是那小脸上的笑就变成了疑惑，甚至还有些沮丧。
他知道，那就是邢仲秋和她的女儿，他们肆意而为，以兄长的性命为代价生出来的孩子。他心有愤恨，可看着那一老一幼，隐在围篱外攥着剑柄的手，却不知觉间就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