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行之往台上一走,问题就来了。
前面说过,道袍和读书人的衣服样式差不多,而且师徒两个穷得早就没有道冠了,因此秦行之只要不一口一个道爷,一般人很难注意到他是个道士。
然而区别毕竟还是有的,众目睽睽下秦行之这么一亮相,很多人就看出他是道士了。
这还了得?一个道士居然逛青楼!
这个世界的道士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全真道,一种是天师道。
全真道规矩大,很多方面跟和尚差不多,比如都要吃素念经,都不能结婚生子,另外还不能剃发剃须。而天师道则没有这么多限制,饮食不忌,也可以结婚,平时甚至可以不穿道袍,可以有别的职业。
但无论哪种道士,都不允许逛青楼,这是肯定的。
纯阳祖师戏白牡丹,那只是传说,就算是真的,也有两个先决条件。第一吕祖已经是神仙了,不受凡俗道家规矩的限制,简单说就是有特权;第二吕祖当时也是变化成读书人的,没有以道士身份出现。况且人家白牡丹本来就有仙根,这基本属于神仙之间的内部游戏。
鸿蒙派属于全真道还是天师道?
这个问题秦行之曾经问过秦寿,答案是……不知道。
真以为当道士就那么简单?天师道弟子入门需要“授箓”,全真道弟子入门则需要“授戒”,都不是把道袍一披就能自称贫道的。除了门派内部的这些手续,朝廷还要发放度牒,没有度牒的道士官府是不承认的。
这一切在鸿蒙派都不是问题,秦寿从来没有给秦行之授戒过。秦寿自己都没有度牒,更不用说秦行之了。
度牒这东西官府虽然有规定,却一般不会查验,师徒两个也不会被当成诈骗犯抓起来。唯一的问题就是到道观挂单,没有度牒人家不收留,否则两人也不至于饿肚子,实在不行还可以“回娘家”混几顿吃喝嘛。
所以秦行之才会把鸿蒙派称为“坑蒙派”,这就是两个穷鬼到处忽悠人骗吃骗喝,道士身份就是张皮,还是不被朝廷承认的皮,不能当真的。推而广之,那套鸿蒙派道法也就非常可疑了。
此刻秦行之的道士身份被人看出来,一时之间全场哗然。
“原来是个小杂毛,你逛青楼你师父知道吗?”有人笑骂道。
秦寿把脖子一缩:道爷不光知道,还一起过来了呢,你们看不见我……
秦行之走到台上,对着众人打了个稽首,神色从容的说道:“诸位稍安勿躁,谁规定道士就不能来风月场所的,是朝廷有具体的律法,还是道门有这方面的训诫?没有吧。你们看,道门确有戒色的律条,这自然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可来青楼就一定是为色而来吗?红粉于我如骷髅,不瞒你们,贫道过来实实在在是来救人的,这点八姑可以作证。”
八姑一直在大厅里忙活着,小道士被群起围攻,她早就注意到了,此时听到秦行之提到自己,不由得叫苦连天。
那件事是不能被客人知道的,否则妙玉的身价肯定会大跌。
“小道长,你可害苦奴奴了!”八姑跑过来低声说道。
秦行之微微一笑,清秀的样子加上阳光的笑容,让郁闷生气的白牡丹和愤愤不平的丫鬟都是呆了呆,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这家伙如此俊俏,出家做道士浪费了啊。
“贫道见百花阁诸人深陷欲望之渊而痛苦不堪,因此和师父两人一起来度化,难道不是救人吗?八姑没必要避讳,心理问题也是病呀。”
还能这么忽悠?八姑心中稍安,连忙打蛇随棍上:“是呀是呀,这位小道长是坑蒙派的掌门,道法高深着呢。”
“鸿蒙派,不是坑蒙派。”
“是,是,鸿蒙派。”
白牡丹打断两人的对话,问道:“小道长说妾的曲子弹得不好,还请您指教一二。”
说实话白牡丹现在没刚才那么生气了。原因不止一条,首先八姑和秦行之认识,她总得给八姑一个面子,怎么说也是老板嘛。另外,当然是因为秦行之的长相了。你可以不承认,但有时候长相是非常重要的加分项。
当然即使没有这些因素,白牡丹也不可能泼妇般破口大骂呀。
“我没说你弹得不好,技术很熟练,挺好的。”秦行之说道,“下面那些家伙纯粹是乱闹腾,我的意思是你弹的曲子不大合适,没有感觉。”
“道长的意思,是妾一介风尘女子,没资格弹奏如此高洁的曲子?”白牡丹低头垂泪。
这也是最让白牡丹感觉屈辱的原因。
咱出身确实不好,可咱有一颗自强的心啊,凭什么就不能弹奏《白雪》?太欺负人了。
白牡丹一点都不强势,反而完全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这杀伤力才大呢。底下众人群情激愤,对伤害了白牡丹自尊的小道士简直恨之入骨。
秦行之摆手:“你误会了大妹子……”
这古怪的称呼让白牡丹一愣。
“曲子作出来就是让人弹奏的,没人规定什么人必须弹奏什么曲子。我说没感觉的意思,是你的心境。心境你懂吗?你人长得挺美,也非常有才华,但却没有遗世独立孤芳自赏的心境啊。别的不说,让你自娱自乐,而不是当众给人演奏,你觉得有趣吗?说真心话。”
白牡丹再次愣住了。
仔细想想,她虽然不愿承认,其实确实很喜欢被人称赞琴技。当然,要想达到现在的水平,没人欣赏时苦练肯定少不了,但那不是目的,否则也用不到“苦练”这个词语了。说到底苦练的目的,还是为了在众人面前露脸,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才女。
“我认为,世上之人学本事大致分两类目的。一类是自得其乐,但是很少;另一类则是为了在人前装逼露脸……”秦行之继续说道。
八姑“羞涩”的用手绢打秦行之:“小道长说话忒粗鲁,那个字眼怎能直接说!”
“哪个字眼?”秦行之不明白。
“就是装……装那个什么……哎呀,羞死奴奴了。”
秦行之恍然,不过你一个老鸨还不好意思说那个字,也太能装了吧?他摇头说道:“我说的装那个,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你以为的那个也没东西去装,至于我说的那个到底是哪个,就需要八姑你慢慢体会了。”
底下哄堂大笑,这小道士说话可真有意思。
秦寿把头埋到桌子底下,喃喃自语:“混小子还有个道士的样子吗?这可给祖师爷丢大人了……”
秦行之无辜的看着众人:“我说错什么了吗?算了,还是继续说我的主题吧。学了本事人前显摆,这才是主流,所以白牡丹小姐你也没必要不好意思承认。说白了,无论文人士子、富豪巨贾都是如此。诸位,没错,我说的就是你们。”
众人全都不笑了,这怎么还牵扯到咱们头上了?
“读书人要写诗做文章,要科考当官,难道不是显摆,如果真是醉心学问,为何不自己在家偷偷乐呵?”
那些读书人不愿意了,有人反驳道:“小道士这话就不对了,读书之人不去做官,谁来替朝廷放牧百姓,管理万民?这怎么就成显摆了呢。你道家弟子讲究避世,我们可是儒家传人,和你们不一样好不好?”
秦行之微笑道:“你还说漏了一点,做官可以耍威风嘛,这其实还是显摆的一种。当然,我不和你讨论这些,理念上的矛盾没法用语言辩论明白。”
“小道士说的也有道理。”富商中有人说道,“反正老子不否认,我来百花阁就是显摆来了。老子家里不缺女人,要说百花阁的美色也就是一般般了……那个,白小姐别误会,我说的当然不包括你。那么老子巴巴跑来百花阁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有俩钱烧的。”
有钱人一侧众人哈哈大笑,并没有觉得这些话侮辱了他们。
显摆怎么了?这就是个显摆的世界,你不显摆干脆不要赚钱了,有什么意义?
秦行之一挑大拇指:“这位兄台够坦白,小弟佩服。”
“小道士不是该自称贫道吗?”
“道士也是人,和尚也是人,自称什么很重要吗?”
这时白牡丹也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看着秦行之说道:“小道长觉得,怎样弹奏白雪才能算是有感觉?”
“这个我还真没法给你说清楚,感觉原本就没法用话语准确描述。不过,我还是建议白小姐换一种曲风,当然如果能配上唱词就更好了,你的嗓音清脆圆润,不利用起来实在有些浪费。”
白牡丹微微躬身,再次陷入思考。
显然秦行之的话对她有些触动,作为花魁,她的主要任务就是招揽更多客人,虽说小县城人口不多,但远远没有完全把客源挖掘彻底,这点她是非常清楚的。如果换一种曲风再配上唱词真能更上一层楼,白牡丹没理由拒绝。
见小姐似乎被打动了,白牡丹身边的小丫鬟终于忍不住了,愤然叫道:“小道士,说了半天云山雾罩的,你要真有能耐,给大家弹奏一曲‘有感觉’的白雪,这样我们才真服你。光说不练,你难道只是嘴把式?”
这丫头倒是和刚才的仁兄有的一拼,都是“你行你上啊”的论调。
台下众人趁机起哄:“小丫头说得很有道理,小道士你让大家开开眼界吧。”
秦寿:“臭小子你这分明也是显摆……不过显摆过头了,说的头头是道,跟为师混江湖这么多年算没有白过。可道爷从小看你长大,你连瑶琴都是第一次见吧?还弹琴呢。我看你如何收场,咱们师徒一会儿被人撵走,那都是你的错。”
秦行之不慌不忙的说道:“这个……就算了吧。贫道方外之人,不好沉迷于音乐。道祖云,‘大音希声,大象希形’,贫道一直谨记在心……”
这时候想起你是方外之人了?
众人自然不肯答应。说了半天显摆理论,大家都没怎么显摆,净看你显摆了,这怎么成?
“不行,今天你要是不弹一曲,我们不答应!”
“弹一曲!弹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