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当代》编辑石一枫开玩笑,说我是山西的“老”作家了。这时,我漂在一个小城市,每天埋入没完没了的公文写作中,经常陷入绝望和焦虑。小孟当年和我说的那些话已基本认可,但内心还在挣扎。尹丽川已不大写东西,开始拍电影,在网上可以搜索到她的照片。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全国各地很多写小说的朋友。
立冬之后,《黄河》杂志社给王保忠在大同开一个作品研讨会,他刚刚在北岳文艺出版社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尘根》。我也去了,和手指分在一个房间。
手指的小说写的很棒,2004年就在《收获》发了处女作。2005年我去太原看眼睛,我们见了第一面。当时他刚写完一个叫《吃火锅》的小说,我们不约而同就说吃火锅吧。他领我去了一个很简陋的饭店,大概只有两三张桌子,大中午。除了我们再没有客人。一起去的还有我一个在中北大学当老师的同学。手指要了三瓶啤酒,中间又加了羊肉,最后大概还剩下一盘生菜。结账时,他抢着结了。那时,他的生活很窘迫,从山大退学不久,在做一份不久就倒闭了的杂志。个子矮矮的,脸色苍白,一幅忧郁的样子。那天聊了很多,有喜欢的作家、评论家、小说,还有都熟悉的朋友。吃完饭后,他要去上班。我本来打算在我同学家呆一晚的,但没有兴趣了。坐上大巴回了县城。
此后,我们几乎每年都见一面。他很真诚,一点儿也不装逼。我去太原办事,给他打电话时,他总说,见一面吧。我们熟悉的很快,话题很快从文学转移到女人身上,然后不停地在这两个话题中间绕来绕去。他的气色越来越好,大概是生活境况一点点变好。脸色还是那样白皙,像总是生活在童年一样。衣服整齐了许多,有些大概还是品牌。笑容越来越多,这次见他,几乎是灿烂了,而且留起了小胡子。
会开了三天,从大同到右玉,又到朔州,我们一直在一起。第一天到大同,已经晚上。吃饭之后,和各地朋友聊了半天,回去之后,我们一直聊。睡觉时大概两、三点了。早上醒来,手指对我说:“日,你的呼噜打的太厉害了。”“我打呼噜了吗?”“把我都吵醒了。”我不知道我的呼噜怎么还是这样穷凶恶极,以为只是偶尔打打。
白天,听评论家们评论王保忠作品时,手指用手捂着腮帮子说:“疼。”我想腮帮子疼不是什么大病,大概是出来不服水土上火了。没想到晚上的时候,他疼的越来越厉害了,呲牙咧嘴的,便出去买了点下火药。
我说:“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今天早点睡吧。”他说:“不睡。”朋友们进来和我们聊天,最后一位朋友走时,已经十二点。中间,他不住地捂住脸说,疼。那位朋友走后,我们继续聊,后来都困了。我说:“你先睡吧,你睡着我再睡。”可是不知道到底是我们谁先睡着的。早上,手指说:“昨天一晚上睡不着,一直疼,不知道怎么枕头掉地上了,我才睡着。”我知道自己的呼噜在作祟。
到了右玉的时候,大家几乎都被这儿火一样一大片一大片燃烧的沙棘林迷住了。印象中,沙棘都是一粒一粒很小的,到了他们的沙棘林才明白,沙棘密集地长的树一样高海洋一样大是多么威武壮观。手指却不住地说他的腮帮子疼,而且已经发展到脖子也疼了。
下午看苍头河湿地的时候,他说胳膊也疼开了。到了杀虎口时,他不想走路,不想下车。在塞上的寒风中,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鸟。总是捂着脸,皱着眉。
晚上准备了一场非物质文化遗产——右玉道情晚会,手指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不住地说:“真疼啊。”我想也许疼疼就过去了。晚会结束时已十点多。手指说:“陪我去外边再买点药吧,实在受不了。可是去了外边,药店都关门了。
他只好回去以后不停地喝水。
这天晚上,我打定主意让他先睡。不和他说话,看王保忠的《尘根》。
他疼了一会儿,终于睡着了。不久,响起了细微的呼吸声,我的心放松了些。听着他的呼吸,想起一首儿歌,“睡吧,睡吧,宝贝你睡吧,妈妈喜欢你。”忽然想到,这个时候,妻子和女儿应该都睡觉了。我一个人漂泊在外地,妻子领着女儿,边上班,边接送女儿上下学,多累啊。不知道我啥时候才可以调过来,啥时候可以把妻子调过来。妻子经常说睡不着,我从来没有问她为什么睡不着,觉得这是一桩小事情,谁没有睡不着的时候。妻子说她牙疼,我觉得这更是一桩小事,小孩子们就经常牙疼。然后想到那没完没了的材料,不知道自己请假这几天,又攒下没有。还想到借宿的房子,是一个新楼,整幢楼上只住着我和保安两人,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送上暖气,不知道现在送上没有,毕竟是冬天了。小说,我喜欢的小说,以后能有多少时间投入到它上面,能不能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对小说的一些观点和看法总与很多编辑和评论家格格不入,而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的腮帮子忽然疼了一下,像针扎一样。我开始安静下来,像走在路上忽然脸上落了一个雨滴,然后等另一个雨滴下来,等更多的雨滴下来,确定真正下雨了。我的腮帮子开始疼第二下、第三下,越来越密集,我确信我的腮帮子在真正地疼,大概像手指没有睡着以前那样疼。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想体会体会腮帮子疼到底有多厉害。很快,那种强烈的疼痛袭击了我。那种感觉形容不出来,但要多疼有多疼,大概和意念有关系,越想越疼,越疼越想。我开始不停地喝水。我想大概疼一会儿就不疼了,但这种感觉一直持续,而且像手指说的那样,开始向脖子蔓延。我想起自己小学时一次被老师留住。看着别的同学走了,心里着急,觉得脖子痒,就用手挠,越挠越痒,挠着挠着,痒的那块地方出来一个小包,我不停地挠它,越挠它长的越大,等回了家的时候,已经成了蛋黄那么大的一个小包,第二天去医院检查,得了腮腺炎。
我开始上厕所,上了厕所回来还睡不着。我想打呼噜的事情,小孟打呼噜不和别人睡。北京客人打呼噜要求单独开房间。领导打呼噜做手术彻底治好。我打呼噜一点办法也没有。由此,我又想到还有一些人病了,检查出来就回家等死。还有一些人病了检查也不检查,死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死的。要是领导病了,肯定现在呆在301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用最先进的最昂贵的国外药品。好多人会去探望他,有些人借探望他的机会,去天上人间潇洒。我要是病了,我不会去治疗,我揣一些钱,去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吃最喜欢吃的东西,等钱花完了,自己也受不了了,找一个陌生的地方,悄悄地自杀。想这些的时候,我觉得疼痛转移到胳膊上了。
那个晚上,我不停地喝水,不停地上厕所。我想了很多东西,但后来疼痛仿佛被固定住了,不再转移,只是程度不断地加剧。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早上,手指推醒我。我第一句话就是:“昨天晚上我打呼噜了吗?”他说:“没有,我上厕所的时候也没有听见你打呼噜。”我说:“日,腮帮子疼是治疗打呼噜最好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