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大吹下了汽车站在原地就不动了,和在电话里表示的一样,他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充满了兴趣。在他看来,车站里出现众多来来往往的三轮车是不可思议的事。他的意思很明显,在机动车一统天下的年代,穿梭着人力三轮不是妨碍交通么?但是旁边的车夫显然等得不耐烦了,抓着他的胳膊让他上车,戴红袖章的值勤人员吹着哨子在赶呢。祁大吹看了看三轮车,还没数清楚车座是由几块木板简易地搭建而成就被推上了车。车夫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但看起来五十都不止,头发花白蓬乱,大概早上脸都没洗,这当然是他后来才发现的。他还注意到车夫的裤脚已经绽开,为了不妨碍蹬车,用夹子夹了起来,像打了绑腿的老太太。影视剧里常有这样的人。
出了车站大门,车夫问他去哪,祁大吹闻到一股蒜味。他一定把这种味道也列入了陌生的条目,因此仍旧保持着热爱人民的笑容,告诉车夫去师范大学。车夫又问他是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祁大吹说当然,尽管是第一次,也不妨碍他深刻地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应该说此次访友让他大开眼界,在南北走向的淮海路上他看到了无数辆三轮车,像交警一样悠闲地从马路这头走到那头。他活了二十五年也没见过如此多的人力三轮。如果他们都穿仿古的短打或长衫马褂就好了,擅长发散性思维的祁大吹进一步想到,若是满大街跑的不是人力三轮,而是黄包车,干脆是八抬大轿或四抬小轿就更妙了。那样他就可以跷起二郎腿晃晃悠悠地进入民国、大清朝,一直驶进开元盛世。手机的铃声打断了他思古之幽情,发过来的信息上问他还要多长时间能到。他把这个问题推给了车夫。车子正行驶到离开车站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车夫说快了,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祁大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了解陌生城市的机会,他乘机往两边看了看,看到向东的那条路边不远处有一棵巨大的悬铃木,枝叶繁茂,遮蔽了几乎整整半幢楼房。这是他进入这座城市见到的最大一棵植物,很兴奋。但车夫没有选择这条路,而是沿着淮海路径直骑下去。祁大吹想,一定得找个机会参观那棵悬铃木,然后无奈地回了信息:半小时。
半个小时后,我在师范大学门口见到了祁大吹。祁大吹是我的大学同学,原名祁辉。此人生性健谈,据他母亲说,祁辉生下来就哭个不停,说话也比一般小孩子早得多,且张开了嘴巴就很难合上,睡着了还说梦话。因此,他在入大学的第二个星期就挣下这个称号也在情理之中。祁大吹当时正在研究校门口的那棵年逾半个世纪的悬铃木,他在树前比划来比划去,把门卫的警惕性都给调动起来了,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他们很可能找他麻烦。在此之前三轮车夫陪他游览了几乎五分之一个城市,古运河沧桑的历史感差点让他跳下车子。因为辛苦,车夫收了他四十伍块钱的车费。他抽出一张新版的伍十元人民币,让他不要找了,还感谢他一路生动的讲解。祁大吹见到我就让我给他拍张照片,他要让自己永久地站在悬铃木下。他不无艳羡地表示,能生活在如此古朴的城市真是莫大幸福,他半个小时内就看到两棵巨大的悬铃木,这在他生活的环境里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有点纳闷,据我所知,本市只有校门前有如此巨树,哪来的第二棵?祁大吹的解释让我笑出声来,没错,他先前看到的就是这一棵,而从车站到师范大学步行也不过五分钟。他被那个车夫痛快地宰了一回。
在以后的生活里,祁大吹为此耿耿于怀,他常在电话里向我表示他的忧虑,认为如此民风有朝一日会毁了这个古朴的城市。他不心疼那伍十块钱,但从此以后坚决不坐我们的人力三轮了。这当然是后话。现实的话题是,我做班主任的那个班上,一名来自长沙的男同学也向我提出了类似的疑问。姚远很不礼貌地问我,徐老师,你认为这里的三轮车何时能够取消?他的意思似乎可以这样理解,都二十一世纪了,我们的马路上还奔波着前农业时代的交通工具,实在有点不像话。你看人家北京、上海,档次稍差的轿车都限制跑出租。
若这么理解你就错了,姚远的问题来自他来校报到那天的经历。
考进一所相对偏远的大学,让一向志存高远的姚远同学很不自在,在火车上他几次都想半途而废,换一辆车返回长沙。坐在孙子旁边的祖母只好不间断地鼓励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动用了一大堆古典文学知识,比如,“浅处无妨有卧龙”,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还有凿壁偷光,等等故事。老人家把她退休之前教诲初中学生的所有典故都想起来了。她对孙子说,小城有小城的好处,形容古典,民风淳朴,在这地方读书,既学知识又学做人,一举两得。姚远的祖母一路诲孙不倦,才顺利把他带到目的地。下了车他们原想步行进校,入学通知书上清楚写明只有短短的一段路。但祖母一路都没闲着,现在功德圆满了才感到疲劳来势凶猛,走不动了。恰好这时过来一辆人力三轮车,车夫大概被姚远一米八的个头蒙蔽了,上前恭恭敬敬地问他:先生,要人力三轮吗?
坐在三轮车上姚远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诚如祖母所言,这是一座古朴甚至有些典雅的城市,尤其是运河两边陈旧的民居让他开心,青砖灰瓦,瘦弱地站在河边,却给人铁骨铮铮之感。这里的人民又如此好客,三轮车夫都那么殷勤辛苦,主动帮他们拎行李,而且价钱便宜公道,车夫说了,只要两块钱。姚远不无感激地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祖母,此刻她老人家已经累得闭上了眼。他感叹那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古训的精绝,在火车上他差点就上自己的当了。
车子拐了一个弯,来到喧闹的校门口。三十多岁的车夫主动帮他们把行李拎下车子,姚远看到了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劳动人民的手。祖母也打着哈欠下了车。姚远把两个硬币给了车夫,车夫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顽强地伸着右手,两枚硬币在他手心里熠熠闪光。怎么回事?姚远不明白了,不是说好了两块么?车夫谦恭地微笑了一下,说一个人两块,两个人当然就是四块啦。姚远的脸当时就拉下来了,而祖母则立刻警醒地制止了第二个哈欠,开始找钱夹。她知道一个外乡人应该做的是息事宁人,更为重要的,她想保住自己一路上苦口婆心建起来的功业。付过了两块钱,她发现孙子垂头丧气地坐在行李箱上,一副高考失败的模样。她不知该如何劝孙子了,车夫只一只手,就把她在孙子的想像里搭建的美好城市给轻而易举地推翻了。
祖母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姚远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进了校门。他和自己斗争了很久,思考了很多问题,诸如过去与未来、理想与现实、偶然性与必然性、自我意识与亲情关系、现象与本质,等等。尽管大部分都没能想明白,但他无疑体会到了思维的乐趣,和来自五湖四海的新同学一样,他喜欢上了大学的生活。经过为期两天的仔细观察,姚远的祖母才忐忑不安地打道回府。车子开动之前她问姚远想通了没有,姚远笑着让老人家放心,他喜欢大学。这里要注意姚远的措辞,他说是喜欢“大学”,而不是“这里”或“这个地方”。事实也是这样,姚远一直不能从车夫那只大手的阴影下走出来,它扼杀了他对这座城市的所有审美细胞,在校园里姚远是个优秀的大学生,出了校门立马成了愤青,看校门口的垃圾筒都不顺眼,他对张着大嘴的企鹅垃圾筒说,闭上你他妈的臭嘴!更别提人力三轮,在他的选择范围里只有三种交通工具:出租车,自行车,和自己的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