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京片子”烟酒店门前的那个男人是我堂哥,分头,上了啫喱水,脚底下是梧桐树巨大的树阴。每一辆公交车进站他都要跟着跑过去,站在车门口往里看,然后和前一次相同,再回到烟酒店门口蹲下来。他跑来跑去,第十一次蹲回树阴底下时,烟酒店老板胡大年实在忍不住了,“你个死山羊!”那是我堂哥的外号,念中学时我堂哥喜欢搞怪,留了一撮小胡子,他们就叫他山羊了,一直到现在。“山羊,”大年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少跑两趟,晃得老子眼晕。”
“歪头,你忙你的,”山羊说,“我弟弟要来。再来一包中南海,别拿假的糊弄我。”
“知道你弟弟要来。”歪头大年歪着头去柜台里拿烟,“死山羊你别乱放屁,老子什么时候卖过假货!”跟着一包烟扔出来,砸到山羊的后脑勺上。
山羊打开包装盒抽出来一根,用鼻子笑两声,你他妈不卖假货,那你卖什么。那根烟吸了一半感到嘴里发麻,脚底下一片烟头,他已经抽了大半盒烟。然后觉得腿也麻,蹲久了。他看看表,下午三点半,已经蹲了两个钟头。看完表又去掏手机,还是没动静。他又开始按一串数字,那个女人还是重复那句话:“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山羊对着梧桐树上的一只蚂蚁响亮地吐了一口痰,蚂蚁一下子陷入粘稠的汪洋大海。他一直看着那只蚂蚁挣扎到筋疲力尽,才接着吐第二口痰。山羊说,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那小子就是我。说好了两点在公交车站里碰头,他担心我对这地方不熟,提前半小时就等在这里。但是那天我犯了点小错,被领导揪着训话了,去赶公交车时已经一点二十了。据我堂哥说,从我单位到他住处附近,不堵车也要一个半小时。
我们见面不仅为了叙叙兄弟之情,更重要的是他帮我完成一次采访。我的名片上印的是记者,其实不务正业,整天抱着相机和录音笔满大街转悠,我跟领导说,我要冲在生活的第一线。因为瞎冲,经常会冲错地方,这种时候就得老老实实地回报社,周期性地接受领导的训话。但我这次的选题很牛,至少听起来很牛,我要采访流窜在北京城里的那些办假证的人。这个灵感主要来自我堂哥山羊,他就是个办假证的,来北京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里我从一个本科生变成研究生,现在又变成一个进公园不要钱的记者,山羊还在办假证。照他说的,老杆子了。办假证的那套程序我基本上了解,但我关心的不是假证本身,而是办假证的人。比如他们在北京的生活如何,办假证有什么心得,为什么要干这个行当,第一次开张心情如何,见到警察是否紧张,准备什么时候洗手不干,如果进去了会作何打算,包括家庭生活,等等。据我所知,在北京办假证的基本都是外地人。因为常年在北京,从事的又是没法正大光明的职业,他们跟家里的关系有时就会很有意思。这些我都有兴趣。问题在于,这事他们愿意跟我说吗。
“没问题,”山羊说,“我愿意跟你说。想听什么说什么。”
可惜我对他兴趣不大。我对这个堂哥熟悉到都不想打听他的隐私了。从他进北京的第二天开始请我吃饭,到现在坚持请了五年,每次吃饭他都跟我说办假证的事。如果不是我耳根子硬,这五年足以把我调教成一个优秀的假证制造者了。这行当比我做学生做记者都舒服,挣钱容易,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大街上闲逛,贴贴小广告,告诉别人,要办假证就拨这个号;或者直接迎上去,谦恭地问:办证吗?毕业证、驾驶证、停车证、出国护照都有。揽到了生意就去找人做。听山羊的口气,他可能真赚了一点,本小利大嘛。当然这两年有点不景气,一个是竞争对手逐年暴增,二来证件控制越来越严,假证的市场开始大面积萎缩。
我对堂哥之外的假证制造者感兴趣。
山羊说:“那好吧,我跟他们说说看。”
这事过去一个多月了,我以为没戏了。谁会愿意呢,那等于向全社会公开声明和招供,我就是个办假证的。警察的耳朵好使着呢。堂哥突然跟我说,他搞定了一个,女的,愿意跟我聊聊,长得不错。他们都住丰区台,是邻居。这就好。我说那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