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心里轰隆地一声响。他其实已经相信了,却又死活不让自己去相信。他胀红了面孔,带着些微的哭声,狡辩和纠缠:“我妈妈怎么会下岗?主持人怎么会下岗?”
可儿像个大人似的叹着气:“你真是幼稚啊!主持人怎么就不会下岗呢?我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呢?我是特地跑过来告诉你的。外婆就坐在我家里,跟我妈两个人念叨了半天你妈的事,你要是还不信,现在可以过去问她们。”
根本不用问,舒一眉已经把自己闷在房间几个小时不出门,事情的真伪是明摆着的:她情绪不好,非常不好。很可能抑郁症又要再犯。弟弟别的不太懂,下岗是一件不好的事,非常非常不好的事,这点常识他不糊涂。
“可儿姐姐,”弟弟说,“怎么办呢?我妈妈应该怎么办呢?”
弟弟一点儿没有想到他自己,想的全是舒一眉。他惊慌得说话声音都哆嗦。
可儿像个小妇人一样地又叹一口气,忙着安慰他:“你不要太害怕噢,可能要下岗,还没有真下,说不定到末了又不下。唉呀,事情就是这样的啦,没有定论之前,变数随时都有。”
她同情地拍了拍弟弟的手:“我走啦,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做呢。你有机会劝劝你妈,天肯定是塌不下来的,懂吗?”
弟弟真想一把拉住她,求她一块儿上楼去,把这几句话亲口说给舒一眉听。可是可儿扭头就走了,就这么把一个天大的难题留给弟弟了。
弟弟硬着头皮返身回家,一个人,孤零零的,脚步沉沉的,眼泪含在眼眶里,想哭都不知道对谁哭。
进门之后才发现,舒一眉已经从房间里走出来,梳了头,洗过了脸,收拾着拎包里的东西,准备上班去。
“是可儿来过啦?”舒一眉头也不抬地问弟弟。
弟弟点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怎么说。
舒一眉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倒像个耳报神,消息报得快。”
弟弟忧心仲仲地喊着她:“妈妈!”
舒一眉说:“妈妈会怎么样,跟你都没关系,你没有道理操心,也没有道理七想八想。有这份闲功夫,多做几张习题去。”
说完这句话,她看都没有看弟弟,关门就走了。
弟弟握着那盒空磁带,心里难受地想,我应该怎么办呢?郭老师的任务怎么完成呢?
他走到厨房里,把小半锅砣成一团的面条倒进垃圾桶,又打开冰箱,看看里面有什么能吃的。冰冻室里有一盒超市煎好的带鱼,一小块纯瘦肉,一袋“大娘”牌荠菜水饺。冰藏室的东西多一点,有几个西红柿,一盒内脂豆腐,半颗白菜,鸡蛋,吃剩的米饭,还有牛奶和面包片。大多数的东西弟弟不会做,也不知道拿什么配什么,所以他选择了鸡蛋和米饭。
蛋炒饭应该不难做,舒一眉常常做这个,从前在老家的时候爸爸也喜欢做,弟弟看都看会了。他拿两颗鸡蛋敲在碗里,用筷子搅散,备用。锅架到火上,点火,往锅里倒油,约摸两调匙的样子。油烟很快冒出来,原来忘了开油烟机。赶快打开。马达轰轰地响,厨房里热闹了很多,顿时就有了人气。鸡蛋倒进锅里,滋啦地一声响,浓烈的香味直扑弟弟的脸。手忙脚乱地翻动锅铲,鸡蛋很快凝固,结了焦黄的底。把米饭倒进去,炒,蛋和米粒结合到一起,黄灿灿诱人。行了吗?应该行了吧。关火,拿一个干净碗,把锅里的内容装进去。
弟弟忘了放盐,放味精,更别提放葱花。他低头嗅着饭,只觉得很香,颜色也好看,小虎牙一呲,笑了,很有成就感。
他把这一碗没盐没味精的蛋炒饭端到餐桌上,用保鲜膜仔细蒙好,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旁边:妈妈,你今天没有吃晚饭。我给你做好了,你回来放进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三分钟。弟弟。
然后,他去卫生间洗了手,洗了脸,又洗了脚,上床睡觉。
第二天起床,桌上的饭没有了,纸条上多了几个字:谢谢你。旁边摆了弟弟的早饭:牛奶和瑞士蛋卷。
弟弟回头看舒一眉的门,门照例是关着的。他开心地想,很好,真好,妈妈吃完了他做的饭,她知道了弟弟爱她,需要她。
但是片刻之后,弟弟已经背上书包,换了鞋,打开大门准备上学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了一丝疑惑,因为他刚才隐约地看到厨房垃圾桶旁有黄色的碎蛋块。他在门口呆愣了一会儿,心里还是放不下,转身,就那么穿着出门的鞋,走回到厨房里。
掀开垃圾桶的盖,昨日的垃圾之上,薄薄的一层,全都是黄灿灿的蛋炒饭。那些冷透的米粒,也像砣了的面条一样,一小团一小团的粘连着,失去光泽,散发出死亡和失意的气味。
舒一眉吃过一口了吗?还是根本一口都没有尝?她是对弟弟说了“谢谢”的,她说“谢谢”的同时,把弟弟的心意投进了垃圾桶。
弟弟的眼泪瞬间涌出来,模糊了视线。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些垃圾桶里的饭,没有人喜欢,没有人需要,肮脏,冰冷,还有孤单。
一整天,弟弟在学校里躲避着班主任郭鸣。上课的时候,他尽量地俯低脑袋,装做看课本,不跟前方那个人的视线接触。下课铃一响,他像一尾不声不响的鱼儿一样,从教室的后门溜走,从走廊里喧闹的同学中溜走,消失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午休时,张小晨费了很大的劲,在操场最角落的双杠旁边找到了他。张小晨问他说:“赵安迪你是不是犯错误啦?你怕郭老师再关你到储藏室吗?”
弟弟勉强地笑着说:“我想练肌肉,练成蜘蛛侠那样。”他说着赶快往双杠上爬,动作却笨拙,一上去就掉了杠,惹得张小晨哈哈地笑。
可是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弟弟还是被郭鸣逮住了。这一天的自习课是沈媛媛的英语练习时间,郭鸣不方便进教室,就站在走廊上,隔了窗户,朝着弟弟拼命地勾手指。弟弟不得不离开座位站到窗前来。
郭鸣问他:“那个事,跟你妈妈说过了吗?她能不能找到录音棚?”
弟弟弯下腰系鞋带,系了半天都没有把头抬起来。
郭鸣把半个身子探进了窗户里,看着弟弟的手指在鞋子上摸索,抱怨说:“你怎么这么磨蹭呢?真是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性子!”
沈媛媛看见了这一幕,咳嗽一声,走过来干涉:“郭老师,这是我的英语时间,你有事情还是等下课再说吧。”
郭鸣不好坏了规矩,连忙点头:“好好,我就走。”才走过去两步,又不甘心地退回来,隔着窗户对弟弟打手语:“那事要抓紧!”
弟弟恨不得自己死掉了好。再不行的话,像睡美人那样昏睡过去也好,睡它十天半个月,醒过来的时候郭鸣的公开课上完了,他就用不着这样为难了。
放学走过眼镜店的时候,卫东平蹲在店门口,给别人拆修一台电暖器。他看见弟弟走过来,老远就喊他:“弟弟啊,你妈的病好些了吗?”
弟弟岔开他的话头,好奇道:“你还会修电暖器?”
卫东平笑着:“人家请了我,我就帮忙捣鼓捣鼓呗,反正天底下电器的原理都是一样的。”他把话头又转了回来:“你妈妈怎么样啊?”
弟弟躲不过去了,心里一委屈,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转。卫东平慌忙放下手里的活,两只手在毛巾上擦了擦,上去捂住弟弟的眼睛:“嗨,嗨,金蛋子不能掉下来噢,男孩子可是不作兴哭的噢。”
他揽着弟弟的肩,把他带到店堂里,还郑重其事关上了门。“需要帮忙吗?有事可以对我说说吗?”
弟弟就说了舒一眉快要下岗的事,还说了蛋炒饭的事,说了公开课要用到的录音带的事。弟弟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轻易不对别人敞开自己的心,可是卫东平这个人很奇怪,他就有本事让弟弟对他不设防。他看着弟弟的样子,他眼睛里的关心和嘴角上的笑意,暖洋洋地漫出来,不经意地弥散开,弟弟便躲不开这样的诱惑,要把自己一点不剩地交出去。
卫东平扔一包纸巾在弟弟手里,笑眯眯地说:“你妈妈工作上的事,我帮不上忙。录音带的事情可以交给我,我找人帮你录。”
弟弟惊喜地扬起脸:“真的吗?”
卫东平回答:“叔叔骗过你吗?”
弟弟眉眼笑花花的,忙着把书包里的空白磁带盒和小说复印件掏出来,交到卫东平的手上。他一点儿也没有去想,卫东平能不能找到合适的朗读者?能不能在磁带上录出郭鸣老师需要的效果?他相信卫东平。
相信一个人就可以把一切都交给他。
弟弟跟着外婆上菜场,要去买一只草母鸡,回来炖汤给舒一眉喝。他一路都在念叨着“买鸡经”:两斤左右的、不老不嫩的、黄嘴黄脚的。
外婆笑话他,小小孩子家,怎么就知道这一套。弟弟回答说,他事先打电话咨询了大姨妈,姨妈教给他这三句话。外婆撇嘴,说别听你姨妈的,她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整天就在家里忙三顿,无聊不无聊?
弟弟闷着头,半天没说话。快到菜场门口时,才若有所思地问外婆:“那我妈妈呢?妈妈要是下了岗,也会跟姨妈一样天天在家呆着吗?”
外婆抬起一只手,怜爱地摸着弟弟的头。“那不一样啊。”外婆说。“下了这个岗,还能够再上那个岗。人要是肯努力,怎么都不会闲着的。”
弟弟鼓起勇气告诉外婆,是他害了舒一眉。他把那些听众来信偷出来,公布到网上了,就害了妈妈。
外婆很吃惊,问他说:“谁跟你这么说了?”
弟弟吭吭哧哧答,是舒一眉说过的,她说过公开了那些信就是害了她。
外婆的一只脚已经跨进菜场,这时候立刻退出来,转头把弟弟带到旁边的僻静处。外婆拉起他的手,握着,说:“千万不要这么想,一定一定不要这么想,听到吗?”
她急切地盯住弟弟的眼睛,一直到弟弟似懂非懂点了头,才接着往下说:“你妈妈可能要下岗,是因为她们电台正在做一个人事改革,各个节目的时间段要重新承包,人员重新组合竟聘。承包了深夜时间段的是一个年轻的新闻专业研究生。如果人家觉得你妈妈年纪有点大,配在班子里不合拍,就会请她离开深夜谈话节目。也说不定人家有了新点子,连这个老节目都不会再做了,取消了。现在的事情都是这样,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啊。”外婆摇晃着弟弟的手:“这怎么跟你有关系呢?你怎么会害了你妈妈呢?一定不要这么想!”
外婆说到最后时,都有点急了,好像弟弟再不信,她就要跟弟弟翻脸了。
弟弟当然不能够让外婆急,所以他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做出了解脱重负后轻松愉快的样子。
祖孙两个人重新回菜场,去买鸡。外婆嘴巴里贬低着舒宁静的“买鸡经”,心里对这个简易口决还是服气的。拉着弟弟在一长排鸡笼前来回转了一圈之后,结果她还是叫人家挑了一只“两斤左右、不老不嫩、黄嘴黄脚”的俏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