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晨命里遇到了贵人。
这个贵人不是神仙,也不是良医,是眼镜店老板卫东平。
说起来也巧,卫东平去医院看望弟弟的那一次,恰好碰到了张小晨,也就恰好看到了张小晨的那双惨不忍睹的手。这个爱动脑筋的人回家之后就一直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制止这孩子的强迫症行为。
七捣鼓八琢磨,真让他想出了办法。他用薄薄的马口铁皮打制出十个大小不等的指环,分别套在张小晨的指尖上。指环只有两公分的宽度,恰好卡着手指的第一个关节,不影响手的活动。为防止掉落,指环的两边都焊接上了一条极细的链子,是用回形针掰制出来的,一共有二十条。链子又接在一个宽宽的皮圈上,皮圈紧箍住手掌,既舒服,不磨手,又轻易脱卸不下。这样,指环、链子、皮圈三位一体,只要张小晨有足够的意志力戴着它生活,啃指甲的欲念就无从实现。
卫东平把这个奇特的器械展示给弟弟看时,弟弟对他祟拜得五体投地,觉得这世界上再没有比卫东平更加心灵手巧的人了。
弟弟很想把卫东平的发明昭示于天下,就借了这副器械回家,给舒一眉看。舒一眉好奇地把指环一个一个套到自己手上,发现指环的直径居然还能够做一点微调,稍大一点和稍小一点,都可以满足需要。舒一眉举着那只戴了指环的手,对着阳光照来照去,由衷地叹气,说:“这个卫东平,什么样的人啊!他怎么就能够把事情想得这么绝啊!”
张小晨得到这个宝贝之后,狂喜,当即就戴上,两只手臂高举着,在学校操场奔跑一圈。一大帮的同学兴奋地跟着他跑,呼啦呼啦,旋风一样,弄得校长都冲到走廊上看,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张小晨跑完了一圈,又跳上水泥的乒乓球桌,双臂舞动,摆开一个架势,重点突出他的那双“铁手”,喝叫有没有人胆敢上去跟他打擂比武?当然没有人响应。谁都不是傻子,皮肉怎么能跟铁器相搏?张小晨这一乐,顿时就晕了,飘起来了。
等到上课才知道,别的还好,翻书页是个麻烦,铁皮指尖毕竟不那么灵便。本来弟弟要求帮忙,张小晨坚决不允,他用手掌按着课本,拿舌尖代替手指翻书。翻几次之后,发现自己口水太多,书角很快就湿烂不堪,还不是个长久之计。他便再想办法:张大嘴巴,靠书页尽可能地近,突然间“噗”地一吸气,嘴巴起到真空吸管的作用,把书页吸起来了,再用手指帮忙,就翻过页面了。
写作业的时候拿笔,上厕所的时候解裤扣、开拉链,包括吃饭拿筷子,喝水拧瓶盖,起先都有一定程度的障碍,到最后无一例外地归于圆满。
总之,为了配合手上的这副器械,张小晨出尽了洋相,算尽了机关,同时也用足了脑袋瓜子。
郭鸣周未开班会的时候为张小晨做了个小小的总结,他满意地说,张小晨自从戴上指套,好像人都变得聪明了。
郭鸣又说,看起来,人的脑袋还是要有机会开发,一旦开发了,就会发现脑袋里面是一个无边的世界,空间大得足以让一个平凡的人实现一百个以上不平凡的梦想。
这一段时间,初中三年级的学生可儿就是在为她的梦想忙碌。她有一次上网,无意中接驳了一个女大学生的“博客”,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感觉自己在手指轻点之间跨入了又一个世界,一个摒弃所有的凡俗和庸常、可以独步天下悠然自乐的世界。于是她不可救药地迷上了这个新鲜事物。
她决定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博客,在同学当中大大地出一回风头。
事情并不太难。其实对于可儿这种年龄的孩子,网络上真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们的东西。博客顺利地建立起来,可儿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上面增添内容。可儿从前的作文实在糟糕,老师的批语常常是“文不对题”或者“言不及义”。这是用词很毒的一种批评,跟随批评而来的肯定是不及格的分数。可儿开始写博客之后,她的“文不对题”反而成了优势,因为网络上的文字就是讲究一个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上文不对下文。你越是跟传统的文字逆流而行,传达出来的形象就越是另类、不凡、和特立独行。反正没有人知道可儿是真的作文不行,人家还以为这个女孩子文采斐然,在博客上只是玩一玩文字游戏呢。
可儿就用她自己颠三倒四的文字,在博客中写了她爸爸的事,妈妈的事,外婆和弟弟的事,包括她让弟弟去买卫生巾,弟弟气得一个月不理睬她的事。
再接下去,她不知道写什么好了。同学的事她不敢写,因为她的博客是要给同学看到的,如果她们当中有谁一个不乐意,跟她翻了脸,那就很不值当。老师她更不敢写。可儿这个人看起来一副刁蛮公主的样,实际上处世圆滑得很,该不得罪的人,她一个都不会碰。
写不出来,那就用照片凑吧。她爸爸宝林新买的一个数码照相机被她派上了大用场。
把家里角角落落都拍了一通之后,有一段时间她专门在傍晚出门,拍那些被主人牵出来溜弯儿的宠物狗和猫。结果有一次看人家的博客,发现人家做出来的东西才叫专业:人家把自家狗狗的生活照片编成了漫画集,还配了文字和对话,一集一集吊得你不看不行。可儿没有人家那么高的水准,只好放弃,改拍街上的流浪汉。
可是流浪汉哪里那么好对付呢?他们一看见可儿的相机举起来,就成群结队地涌上去,伸手讨要“摄像费”,不给就追她,给少了也追她。可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几次都被追得丧魂落魄,花容失色。痛定思痛,流浪汉也不拍了,专题照片中途废止。
还有什么好玩的呢?再想再想。这个世界如此丰富,总是能够想到不一般的内容。
人体摄影是不是可以试一试?也不用出去找模特儿,自己的身体就行。女孩子都自恋,能把自己的身体拍得漂漂亮亮的贴到网上去,多大的诱惑多大的成功啊!
可儿说干就动手,上街买来了化妆品,喷发胶,带蕾丝花边的内衣。关上房门,由着性子给自己装扮吧。
先化一个时兴的“晒伤妆”。妆到底应该怎么化,可儿不清楚,反正照着《瑞丽》杂志的封面人物,多用红色,眼皮鼻尖脸颊大着胆子抹,意思就在那儿了。头发用手打散,打成一个乱蓬蓬的鸟巢状,没命地喷发胶,喷到窒息,喷到确保发丝根根直立。最后换衣服。衣服是最小号的,穿在没有发育的可儿身上还是大。但是没关系,时装店里模特儿身上的衣服都用夹子在背后把腰身夹出来,可儿照葫芦画瓢,动用了半盒曲别针,衣服总算在她身上绷紧。
揽镜自照,好一个妖饶的小精怪啊!可儿对自己满意到不能再满意。
开拍吧。不不,还要编排动作。照片上的“泡司”很重要,得好好琢磨。
可儿先摆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觉得土,否定。再摆一个“孔雀开屏”的架势,又觉得俗,再否定。
第三个动作还没有摆出来,早已在门缝外窥视的舒宁静破门而入,把可儿死死地抱住了。舒宁静死活认定可儿患的是“花痴”。花痴才会如此自恋,自己以为是仙女,别人看着是妖精。舒宁静不由分说背起这个花痴女,要往医院送。可儿在舒宁静背上连踢带咬,连蹦带跳,总算在她妈迈出门槛前把她弄翻在地。
两个人接下来在地板上滚成了一团。
可儿又哭又喊地说:“你怎么这么白痴啊!你连什么是艺术都不知道。”
舒宁静却一个劲地要去摸她的头:“可儿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你妈吗?”
可儿痛斥:“认识你个头!我跟你根本没办法沟通!”
舒宁静呼天抢地,牛头不对马嘴:“可儿啊!我的乖女儿啊!”
纠缠到最后,可儿实在没有办法,爬起来去抢电话,要打“110”报警。舒宁静这才冷静下来,意识到女儿真的没有“花痴”,她只是心血来潮,要弄出点儿惊世骇俗的东西。
惊世骇俗的东西哪是随便可以弄的呢?想想看,连世界都惊住了,都吓坏了,自己还能够剩下来什么?日子要不要过啊?前程要不要奔啊?将来男朋友要不要找啊?这不叫“惊世骇俗”,这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舒宁静把可儿关在房间,把道理揉烂了掰碎了,苦口婆心地灌到可儿耳朵里。母女俩总算达成协议:舒宁静为可儿提供今后一年内的所有时尚演唱会门票,可儿放弃自拍身体的想法。之前为拍摄而采购的化妆品、喷发胶、衣服,由舒宁静全额报销。
可儿找到弟弟,眉头紧皱着说:“我的博客内容好久都没更新了,我没功夫打理它,初三的课程太紧,你想不到有多么紧,简直就是玩命。”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马上就要送出一个宝物,又恋恋着舍不得拿出手一样,说:“这么办吧,你给我二十块钱,我把我博客的使用权转给你。只要二十块,算你走运。”
弟弟两眼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博客”为何物。可儿马上把电脑打开来,点到她的博客上,让弟弟好好学一遍。弟弟看到了可儿写他买卫生巾的一篇文章,很生气,当即就“罢看”,要走。可儿好歹拦住了他,说:“弟弟你不要傻啊,我把你的名字写到网上,现在全世界人民都有可能知道你,你就要出大名了!我没有管你要润笔费,是我的仁慈,所以你应该好好报答我,帮我把博客做下去。”
可儿能说会道,弟弟口拙心慈。姐弟两个永远都不是一只笼子里的鸟。
弟弟被可儿三绕两绕,绕进去了,真觉得自己欠了可儿什么人情。再说这事情也确实有趣,小孩子总是容易被新鲜有趣的事情吸引。
弟弟答应说,不就是在电脑上写作文吗?他可以试试。可是他没有钱给可儿。舒一眉从来没有给过他十块以上的零花钱。
可儿想了半天,一咬牙,似乎是施舍叫化子似的,朝弟弟摆摆手:“那好吧,算你走运,拣了一个大便宜。”
可儿当时,脸上在痛心疾首,心里面暗自窃喜。
弟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接管了可儿的博客。
弟弟是个勤快的人,又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他答应了可儿做博客,就一心一意要想做到好。一个星期之内,他吭哧吭哧地在博客上写了三篇作文。一篇《我的同学张小晨》,不用说是写张小晨的故事。一篇《帮妈妈打扫卫生》,主题也很明确。还有一篇《听航天英雄做报告》,更是典型的叙事作文的写法。弟弟为写这三篇作文,差点儿耽误了课外作业,英语单词也没有背熟,被沈媛媛拎到黑板上默写的时候,十个有八个写错了,在全班同学面前羞得无地自容。
弟弟这才明白,难怪可儿把博客交给了他,玩这个东西太费时间精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