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遇刺
次日一早,霍去病整装出门。前几日霍光上骊山打猎,得了几只野鸡,想着舅舅府中厨子厨艺还不错,特意提了给卫青送去。
马车转过街角,霍去病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李敢吗?
李敢也正望向他来,神情呆滞。
霍去病情知李敢是来找他,让车夫在远处待着,下车走向李敢处。
“找我有事?”霍去病问道。
李敢沉默着,那种沉默让霍去病感觉有些焦躁。过了片刻,李敢才缓缓道:“昨日给父亲送完殡,我去了大将军府,把大将军伤了。”
霍去病呆住了。没想到这小子真去了舅舅府上,昨天本想着回家看看就去陪舅舅的,但因为门客的事脱不开身,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舅舅情同父亲,他绝不容许别人对舅舅无礼,纵使是自己的属下。想到这里,霍去病暴跳起来,扑向李敢,将他按在地上,揪住他的衣领,暴吼道:“你打了我舅舅?”
李敢没有反抗,慢慢点了点头:“是的。”
霍去病怒不可遏,两拳下去,李敢脸颊瞬即青紫一片,鼻孔中鼻血渗出。
见李敢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一顿重拳下来,霍去病收了手,厉声道:“为何打我舅舅?”
“大军遇上伊稚斜,一场硬仗,却让伊稚斜跑了。赢了,皆大欢喜;输了,就要找人来背黑锅,而我父亲,就是那个黑锅。”
霍去病盯着李敢,一字一句道:“舅舅并没打算责怪老将军,反而处处维护,只是长史过于盛气凌人。”
“昨日大将军没有还手,事后我也细想,也许真怪不得大将军。军中更有人说起,皇上也曾密令大将军,说我爹爹年岁已高,运气也不好,莫让爹爹对上单于。或许正因如此,大将军才调离了我父亲。”
“还有这等事?”霍去病松开手。帝王心思,他真是一点也不明白。皇上或许谁都不信任,自己就算现在受宠,又能荣宠得了多久呢?
“给我说说你去舅舅府上的经过。”霍去病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昨日,我一手提剑径直闯入了大将军府,见到大将军,也不答话,挥剑向大将军刺去。”
霍去病又握紧了拳头。
“大将军见到我,有些走神,躲闪不及,左臂被我用剑划开一道口子。但大将军左臂上滴下的鲜血也刺醒了我,在我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再补一剑还是离开的时候,大将军府中的侍卫立刻拔剑,将我团团围住。”
“平阳公主见此,本要下令将我捉拿,可大将军捂住受伤的左臂,摇了摇头,让众侍卫不要伤我,把我送回去,还说今天的事谁也不要提起。”
“舅舅伤得怎样?”
“当时鲜血将大将军手臂上的衣衫都染红了,平阳公主问起,他只道是皮外伤,还活动了活动左臂,看样子不算太重。”
“如果舅舅有事,我绝饶不了你。”霍去病恨恨道。
“我知道。”
想着舅舅伤势不大,敷点金创药该不会有事,霍去病心下平静了许多:“现下你已是关内侯,李家还靠你光耀门楣,切不可再做出鲁莽的事情,否则李将军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做完后,我才想到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父亲一生战功赫赫,却因为太过张扬,脾气暴躁,还杀降,使得皇上对父亲不满,才落得今天这等结局。大将军没错,错的只是父亲和皇上。”
“这话千万不可向皇上提起。”
“这我知道。”
正说着,远处马蹄声响,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一个少年下马,双目恶狠狠地盯着李敢,正是卫伉。
“卫伉,舅舅怎么样?”霍去病问道。
“父亲被李敢打伤,还在家中医治,我是来找李敢报仇的。表哥,你还和贼人一起吗?”以往卫伉对霍去病的尊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愤恨。
“李敢已向我说起此事,我正要去府上探望舅舅。”
“探望父亲,待我杀了李敢再说。”卫伉说完,取下背上弓箭,瞄准李敢。
“卫伉休得胡来!”霍去病纵身跃起,奔往卫伉。
“表哥就这么维护属下吗?”卫伉冷冷地道。
“我不是维护,我也打了李敢,李、卫两家的恩怨刚才已经一笔勾销了,此后休要再提。”霍去病一把夺过卫伉手中的弓箭。
“哼,一笔勾销,李敢不死,我卫伉不足以泄愤。”
霍去病扬手欲打卫伉,手至半空,又停了下来。
“你……还收留了父亲的门客,现在你是大司马了,比父亲官位高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是吧,走着瞧吧。”卫伉转身发足狂奔。
看着卫伉的背影,霍去病无奈地摇了摇头。
“昨日卫伉就想动手,只是被大将军所阻。”
“卫伉少年心性,做事有欠考虑,关内侯别介怀。”
“我不怪他。”李敢说道,“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快去向大将军说明吧。”
“嗯,你好生注意,我去了。”霍去病转身登上马车,往大将军府上而来。
到得大将军府上,平阳正在检视卫青伤臂。大将军府中有的是上好的金创药,加上平阳的悉心照料,卫青脸色如常,和下人有说有笑。倒是平阳一脸阴郁,对霍去病的到来视而不见。想是一来因卫青受伤心中生疼,二来门客尽去了霍去病府上,她虽恼火却又无可奈何,但霍去病给众人衣食和职务,却好似落井下石,要和卫青分半壁江山似的。
“去病来了,快坐。”卫青招呼着霍去病,让平阳奉茶,平阳则一动不动。
“怎么了,不乐意给外甥奉茶了?”卫青笑道。
“你当他是外甥,他却未必当你是舅舅啊。”平阳甩出一句狠话。霍去病脸微微一红,道声:“舅母。”
“说什么呢!我能理解去病,我们甥舅不分彼此,他的门客不也是我的门客吗?何况,如此,还能保全我们卫、霍两家。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一个任安吗?”
“满府门客,就只有任安一个忠心。”平阳道。
“皇上摆明了是要削弱卫家,卫府门客到去病那,去病若不收着,难道你指望他们去奸人府上倒打一耙吗?去病也是为了要保住咱卫家。”卫青责怪平阳。
平阳不再说话,缓步而出。
“去病,人往高处走,莫要太难为这些门客,要礼待他们,挑选有才干者任职,使他们报效朝廷,在我宅与你宅都一样。你年轻有为,皇上器重,不要辜负天子大恩,继续为国家立新功。能替代大司马大将军职,舅舅我只会高兴,不会生气。”
“去病谨记。”霍去病竖立一旁,然后汇报了早上的事情:“舅舅,我今日看见卫伉了,他要找李敢寻仇。”
“这个逆子。”卫青声调提高了不少,一转头,发现卫伉正气冲冲进得府来。
“卫伉过来。”卫青一声厉喝。
卫伉看见霍去病,并不搭话,自顾自走到卫青身边坐下。
“向你表哥问好。”
“哼,他和那个李敢是一路的,我为何要向他问好?”
“他和李敢一路也没错,快向你表哥赔罪。”
“舅舅,都是自家人,哪里用得着赔罪?”霍去病安慰道。
“你还替他说话!他要心里有你这个表哥,就不会对你那样说话。”
“表弟还是孩子嘛。”
“孩子?都十几岁了!你在他这个年纪,都跟着我上阵杀敌了。”说完往事又一幕幕涌上卫青心头,想当初在草原上,沙场相争,万马鸣嘶,真是快意啊。
“舅舅。”霍去病还想阻拦。
“去病莫要出声。”卫青威严依旧。霍去病乖乖站在一旁,想起了小时候受卫青教导的情形。
“伉儿,去病收留我们门客,是为了想保存卫家。他和李敢一起,也是不想我们两家多生嫌隙。现在李、卫两家恩怨已了,你还想为父继续背上骂名吗?”
“伉儿不敢。我可以不怪表哥,但李敢的事一定要追究到底。”卫伉话虽如此说,但眼里却闪着不服的神色。
“你这是要气死我。”卫青用左臂撑着桌子想站起来,一时间忘了自己左臂不可用力,眉头一皱又坐了回去。霍去病和卫伉赶紧上前扶着。
“你要再这样,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卫青生气道。
“好,我不找李敢就是。”卫伉嗫嚅着答道。
“舅舅,过些日子表弟自然会明白的,你也不必逼他。”
“他要能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唉。”卫青长叹一口气,“你们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你们都是一家人,一条心。”
霍去病心下大慰,眼眶湿润,看了看旁边的卫伉,卫伉也正向他望来,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以往嬉戏打闹、毫无芥蒂的时光。
李敢之死
霍去病回到府中,已是中午时分。近日来好生忙碌,吃过午饭便沉沉睡去。
“夫君。”薛蕊轻轻唤醒霍去病。
“嬗儿怎样?”霍去病惊醒,以为嬗儿有事,忙向薛蕊怀中望去,发现嬗儿无事。
“这么关心嬗儿啊。”薛蕊笑道,挨在榻边坐下,“刚才宫有人传话,说皇上约你们这些武将去甘泉宫狩猎,我才唤醒夫君的。”
“哦,皇上又要狩猎了,近两年由于与匈奴作战,皇上已许久没有狩猎,看来他也手痒,兴致上来了。”
“嗯,明儿个你带着霍光一起去吧。你像他那么大时,也差不多是天子侍中了,霍光也该在宫中谋个差事了。前阵子皇上不也答应让霍光陪太子读书的吗?”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霍去病伸出手来,在薛蕊脸上刮去,薛蕊道着“讨厌”,却不躲开,心中也是欢喜无比。
次日一早,霍去病给霍光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又亲自教了他很多宫中的礼仪。霍光学得很快,见霍光熟络以后,霍去病才放心地带他进入宫中。
一进北殿,就见刘彻和李延年正在对弈,李夫人则娇媚地依偎在刘彻身边,一双青葱似的手,不时听吩咐拈起面前的棋子落在两人面前,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唉,三姨的确是比不上李夫人了。霍去病心道。
“去病来了。”刘彻望向霍去病。
“臣霍去病拜见陛下。”霍去病跪下道。
“臣霍光拜见陛下。”霍光跟着跪下。
“哈哈,平身。”刘彻兴致颇好。
李夫人缓缓站起身来,肚子微微隆起,看来是怀了龙胎了。李延年在一旁坏笑,霍去病不去看他,霍光则是迎着李延年,也向他一笑,弄得李延年心下一凛,心道:这霍光不可小觑啊。
“霍光业已成年,臣斗胆请皇上给他谋个差事。”
霍光站起身来,青色的长袍在微风中荡开来,仿佛是一棵勃勃生长的小树。当年霍去病初入宫中时,也是这般模样,刘彻心中欢喜,当即道:“霍光,听说你学识渊博,朕也任你做侍中,可否?”
“臣谢陛下隆恩。”霍光跪下谢恩,脸上欣喜无限。李延年却是心中叫苦:眼瞅着定下的好计就要让霍去病的荣宠到头了,难道又出来一个霍光吗?
“嗯,下来就去宫中报到吧,朕要同你哥哥去狩猎了。”说完命李延年收了棋子,带着准备好的用具,携了霍去病和刘据,往甘泉宫中而来。刘彻特意穿了一身玄色铠甲,骑了一匹罕有的汗血宝马。霍去病还是惯常的良马和宝弓。
甘泉宫位于甘泉山中,原为秦室皇帝所建的光林宫,周遭十余里。刘彻上台后,加以扩建,周遭达到十九里,距离长安三百里,登上宫中的通天台或者望风台,就可将长安城尽收眼底。
甘泉山中野兽众多,历来是狩猎的好去处。
此时羽林卫士们身背弓矢,站成两排,卫青、李敢、赵破奴、公孙敖、路博德等一众将领以及司马迁等文官悉数到场,个个骑马戎装,英武非常。卫青、霍去病常来此处,倒不觉得有什么,其他将领有不少是头一遭来此,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兴奋劲儿,暗自期待着在这皇家宫苑尽情玩乐一番。
“皇上驾到,皇太子驾到。”
随着黄顺尖锐的声音响起,霍去病和众将全都下马叩首。
“今日狩猎,只为尽兴。”刘彻对众将道,“这里蓄养百兽,各种珍奇野兽俱备。一会儿比赛狩猎,请众位将军拿出自己的本事,谁得到的猎物最多,朕以汗血宝马相赠。”
听说能得汗血宝马,众将军更为兴奋,武将最爱的莫过于宝刀和良驹了。
“据儿,你待会儿也跟着大家一块儿去狩猎吧。”
“儿臣不想去狩猎。”出乎刘彻的意料,刘据说出这么一句来。
“为何?”刘彻脸色一沉,显是心下不快。
“儿臣不愿猎杀生灵。”
“你说什么?”刘彻登时就要发作,“你是嫌父皇残暴吗?”
卫青在一旁赶忙劝道:“陛下,太子年纪还小,狩猎的事就让去病他们去吧,一会儿臣陪太子说说话。”卫青左臂的伤势还未完全复原,但为免刘彻多问,卫青不得不撤下护臂,用铠甲遮裹作掩护。他本就不愿打猎,现下正好以此为借口。
“子不类父啊,朕在他这年纪时,就已经立志要击败匈奴了。”刘彻长叹一声。刘据见父皇发火,不敢再多说,低下头去。
“得了,朕替你打跑了匈奴人,以后你就安心做你的国君吧。卫青,你陪着太子,其他人跟朕比赛去。”
众将轰然应诺。
甘泉宫侍卫得令,立即敲锣打鼓,将山中野兽都驱赶出来,便于大家狩猎。
眼看着一群野鹿朝山南面跑去,刘彻高声呼唤着霍去病、李敢、赵破奴等人,打马驰去。
一时间,鹿群在山间飞奔,众将策马扬鞭,弯弓搭箭,好不热闹。
鹿群很快消失在山的那一头,刘彻一马当先追了过去,众将也随后跟着追出。
李敢策马狂奔,追逐着一头速度极快的野鹿。他座下的马虽非汗血马,但也是良驹,追了一阵,终于将野鹿逼进一个死角。野鹿面前两侧都是石壁,身后是李敢,它已无路可逃,转过身来,大大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箭头,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李敢手中的箭还未射出,却听一阵破空之声,回过头来,却见一支劲箭正朝自己面门而来。
时间已不容李敢躲避,李敢瞬间扑跌在地。小鹿绝处逢生,赶紧腾蹄跑开,只剩下李敢冰冷的尸体。
林中死一般的寂静,杀手一击而中,赶紧跑开。不远处的霍去病发现这边有异,打马过来,也只瞥见杀手一角,但他已很快认定,那是卫伉。
霍去病脑中轰然作响,赶紧奔到李敢面前,探了探他鼻息,只有游丝一般的呼吸了。
“关内侯,关内侯,李敢,李敢。”霍去病狂叫。
但是李敢已经听不见了,一片秋叶落下,覆在李敢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