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也是中正平和,深长悠远,穿透了暮色与曙色,直抵达千门万户中安睡人的枕畔耳边,报着平安。
夜凉如水,天暗无星。
夜色如同泼染的墨色,浑浑莽莽地罩着杨国的都城“怀都”。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嗒、嗒、嗒……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撕开了一层黑幕,长街的尽头,走来了值更的人。
蓑衣、斗笠,脚下是敝旧的羊皮靴子,手上戴着麻布手套,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手里提着一盏灯,在黑夜中,画出一圈暖黄的光。
虽然已经开春了,但天依然没有一丁点转暖的迹象,那人的口中依然哈出阵阵白气,蓑衣和斗笠的边缘,已然薄薄地结了一层白霜。
怀都是规矩的井字形结构,四面城墙各有两门,四条长街连通八门,把都城分割成大小一致的九宫格,中间那一格便是杨王居住的内城,也是国家机枢重地所在。
每夜值更,从城南东侧的安平门始,沿长街走到内城东南角楼,折向东,走到城东南侧的雍禧门,沿城墙北行,来到城东北侧的盎辉门,再回头走向内城的东北角楼,这样依次循环走遍八门,刚好勾勒出一个空心的十字。缓步走一圈两个时辰,走两圈,夜便尽了。
这是最后一圈,最后一个内城角楼的转折,只要再走回城西南的庆丰门再折向安平门,就算交卸了差事,可以回家睡觉了。从这个路口望向北,沿着内城的外墙,就是天下闻名的“杨国鬼市”。
所谓鬼市,就是天黑开市,天明即散。
鬼市中交易的东西,都是见不得光的。有别国机密,有钟鼎重器,有珠宝秘药,有盐铁舟车,甚至可以在这里买凶杀人。据说天下的游侠、刺客,都曾在这里交易,无论王公显贵,还是高官名流,项上的那一颗头颅,都是有价钱的,都可以在这里买到。
鬼市交易的方式很是独特:平平整整的夯土地上,用白沙子撒出字来,说明要交易的货物,旁边点起一盏灯,卖家便可隐入一旁的黑暗。若有买家看上此货,只需将灯拿起来,卖家自会现身。
而后两人双手互握,以袖遮掩,在袖中以手语议价,若双方一拍即合,便可另觅地交易。临走把那些沙子写的字用脚涂抹掉,再吹熄灯,便不留一丝痕迹。
值更人望向鬼市方向,影影绰绰还有三五盏灯,想必是天快亮了,有些人已经散去,有些人还在患得患失地等待买主。
那些灯也是争奇斗巧,颇费心思的。光是燃灯的油脂就有讲究,菜油、麻油并不新鲜,熊脂、狗脂也很常见,更可见到用鲛人脂和烛龙脂的。灯本身也各有工巧,有的镶嵌了萤石、珍珠、夜明珠等宝石,借着灯光,能散发出隐隐的荧光,更显身价不凡。又或是灯罩设计巧妙,镂空刻花,让灯光在地下映出花纹,愈显华丽。鬼市出售的东西大都是价值连城的,若没有不凡的灯,怎能取信于人?
来这里交易的人,无论买家卖家,都不是等闲之辈。交易的钱货数额巨大,总不免有冲突,血溅五步的事情每年总有几起。照理说值更人也有维护夜间治安之责,但这里却是例外,无论是惨叫呼救,还是杀人流血,都不必管。待到天明,自有内城的黑衣侍出来收拾,尸体拉到城外随意葬了,几盆净水冲去血污,不留一丝痕迹。杀生的人,被杀的人,一概不予追究。
城中的百姓都知道,一入夜,这里是来不得的。即便是白天,也不常有人来。
值更人望向内城角楼上叮当作响的风铃,微微一叹:真不知道大王怎么想的,别国都没有这样的鬼市,独独杨国有,于是各路牛鬼蛇神,便齐聚杨国。况且鬼市和内城只有一墙之隔,墙内的黑衣侍想必是一夜提心吊胆到天明,生怕出点什么事,惊扰到大王和宫眷。
果然是天亮得早了,好像只走了几步路,周围一片黑暗之中便微微泛起了青白的晨雾,远处的城墙和城门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鬼市上的那几盏灯纷纷熄了,几个人匆匆地散去。看那些人的衣着,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就是杨国平民百姓常穿的未经染缬的麻衣。其中一个人与值更人擦身而过,回头狠狠地看了值更人一眼,迅速地消失在微明的夜色中。
值更人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脚下的步伐也略略一滞。但他迅速调整好脚步,嗒、嗒、嗒……继续不疾不徐地走向远处的城门。每一百步,敲一下手中的竹梆子,那声音也是中正平和,深长悠远,穿透了暮色与曙色,直抵达千门万户中安睡人的枕畔耳边,报着平安。
到了安平门外的值更房,天已微明,值更人放下梆子和灯,在几案的竹简上划下一笔,便算交卸了差事,匆匆走出门去。
内城的侧畔,一座敝旧的宅院,规制很大,坪、堂俱全,但已经被分割得很杂乱,似乎住了不止一户人家,门户也未掩。
值更人径直走了进去,直奔正堂屋,伸手正要开门,门已经被房中的一双纤纤玉手打开了。
手的主人在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穿绀色的下裳,黑色羊皮短襦。想必是怕弄脏了毛皮,外面又罩了一件素白色的麻襦,袖口翻进去,盖住了皮衣的袖子,但又为了美,麻襦比皮襦稍短一些,露出半寸许的边,倒像是镶滚上去的一样。一头青丝松松地绾成一髻,约发的那只白玉簪子,在一片幽暗中闪着温润的光,看上去不似凡品,和周围敝旧的一切极不相称。
那姑娘的一双眼睛如同警惕的小兽一般,迅速扫了一圈周遭,看没有异样,便粲然一笑:“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值更人迈门而入,摘下斗笠,身子一挺,仿佛一下子高了数寸,变得挺拔魁伟。
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和灶下的火光,照映着他俊美的脸,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眉目如画,只是脸上似乎有很多旧伤痕,已经愈合很久了,但隐隐还是有些痕迹,这让他的面貌看上去柔和而模糊,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美玉。
他脱下蓑衣,递给那姑娘:“你不必起这么早的,等我回来一起做饭也不迟。”
“忙了一夜,想必已经又冷又饿,不赶紧吃点东西怎么行?你是病人,我是医生,你要听我的才是。”那姑娘娇嗔道,“还不快去净手,还要我伺候吗?”
值更人摇头轻笑,自去取水净手。
那姑娘却又跟过去侧头看他脸色:“黎大哥,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我只是在想,天渐渐长了,清晨时候街上的人渐渐多了,我继续替孟叔值更有些不妥,孟叔的病也该好得差不多了,或者今夜,或者明夜,就让他来值吧。”黎大哥低头净手,淡淡地说。
那姑娘急道:“怎么?是不是昨夜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只是隐隐觉得不妥。”黎大哥接过姑娘递过来的布巾,慢慢擦着手。
“好!我今天就去说。上次给他送药时,他已经好利落了。只是怜恤他年纪大了,天气又寒,让你多替他几日。况且你这腿伤,要多走动才能痊愈,不然会留下病根,可你白天不能露面,晚上有宵禁不能出去走动,只能想出这个办法。”
“我并不是说你安排得不妥,只是开春了,白天天长,天亮得早,我再继续值夜怕被人认出。我是豁出去了,反正这条命也是捡的,只怕会连累你。”
那姑娘接过黎大哥递过来的手巾,低头无话。一时室内气氛像凝结了一样。黎大哥尴尬笑道:“怎么?是我说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吗?”
那姑娘扑哧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救了你的命,你在我这里已经大半年了,朝夕相处,在外人看来我们亲如一家,可我们还是生分得像主客,总是小心翼翼的。我不是说你,我自己也是,终究不是一家人呢……譬如你的事情,还是一点儿也不肯跟我说。”
黎大哥皱眉叹道:“唉……我的事情,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又能跟你说什么?你知道我是黎启臣,光这三个字还不够吗?这个秘密,只怕全国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那姑娘摇头道:“不对……还有送你来我这儿的那人。”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似乎这个谜团两人猜测过很多次,始终没有头绪。半晌,黎启臣吸了吸鼻子,笑道:“晏薇,你煮的粥要冷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那姑娘晏薇忙去灶前盛了一碗端过来:“你尝尝这次的‘脂熬’,按你上次教我的王宫里的法子做的,味道怎样?”
粗陶的碗中是金黄色的黍粥,略稀薄些,粥面正中汪着一圈油脂,油脂的正中又有一团褐色的酱汁,形成三个相套的圆,外圈金黄,中圈浅亮黄,内圈褐色,看上去十分美观,淡淡的谷物香气中夹杂着酱香和肉香。
黎启臣笑道:“这‘糜酱’既然已经制成,那么‘脂熬’就算成功大半了。”他用木匙将三者搅匀,尝了一口,叹道,“嗯……油中应多溶点儿盐才是。”
“已经溶到溶不下了,盐很难溶到油里呢!”晏薇嘟起嘴嗔道。
“我倒忘了,这不是你的错,是盐的问题,市售的普通池盐是不太容易溶入油中,必须用形盐才行。”黎启臣道。
“形盐是什么?”晏薇问。
黎启臣道:“也是一种池盐,是盐池中的盐自然凝结而成的精华,洁白如玉,坚硬如石,浮于水面,虽浸水而不溶,却易溶于油脂。经常被雕成老虎、犀牛等形状来用,王宫中国宴必备,市面上却不多见的。”
“是一大块吗?那怎么用?要打碎吗?”晏薇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圈起一个圈,不解地问。
黎启臣摇头道:“不是,要滴一滴油脂在上面,用手指或箸头反复摩擦,盐自然溶入油中,形盐表面也会形成一个凹坑,再继续滴一滴油脂,继续摩擦……直到油量足够为止。必须使用此油,方能显出这‘脂熬’的妙处。”
“唉……又是王宫供物,根本买不到……”晏薇有点沮丧。
黎启臣抬头望向窗外,后窗外露出一角屋瓦飞檐,那是当朝丞相的府邸,他的思绪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想要这个不难的。我有个异姓兄弟,专贩私盐,想要多少有多少。”
“可是,你现在这境况,只怕是父母兄弟都会……”晏薇顿了顿,没有继续,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你是见不得光的人,何苦去连累父母兄弟,谁又会来联络你。
黎启臣缓缓摇头:“他不同的,就算我身在十八层地狱,他也是会远山远水赶来与我同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