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杨椽是两年前在攀枝花市。攀枝花就是木棉花,又叫英雄花。那时,焰红的英雄花铺天盖地燃着,默默无闻的杨椽正沉溺在满脑子的英雄中。一个偶然的契机,他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了八篇“王”者小说的构思。新奇感动之余,我更惊讶他还未脱稚气的面容下,竟对文学、哲学、宗教,甚至人生都有着如此成熟和独特的思考。我要他暂时抛开手中的戏剧、诗歌、评论、散文,赶紧炮制所有的“王”们……迄今为止,我们已经编发了他的第七个“王”了。他执著地以“王”的命名,表达他对于英雄的赞赏和期许;以对某种登峰造极境况的演示,实现他对庸常生活的超越。
像以往发表的《蛋王》《鹰王》等几王一样,《诗王》和《歌王》依然具有他一贯的操作方式。比如,对语境的把握和意象营造的诗化倾向,以具体细节的感性描写和整体的抽象性相互补充,在谋篇布局上的机巧;以弦外之音传达和强化题旨,试图用一种观念和激情去照亮冷峻的结尾等等。但在这两篇里,他已不再热衷于炫耀英雄的天赋异禀与奇技殊能,不再醉心于英雄史诗的编排和壮举的渲染。他从制造英雄转而关注英雄精神或英雄主义,从描写具有人性的神转而描写具有神性的人。对潜在于每个平凡人身上的英雄品质的呼唤,显然比渴望一个职业英雄的挺身而出要现实得多,这正是我们要隆重推出他诸“王”的原因之一。
《诗王》中,作者用强烈的抒情性表达了对诗意的认识,那就是:纯粹、浪漫、虚幻和永远的不合时宜。这是一篇充满诗意和浪漫色彩的小说,作者使用了叙述的主观角度,从给诗人取名仿佛到对仿佛带有偏见的描绘和评述,以及客观地摘录仿佛的诗句,都是在营造一种朦胧而又实在的氛围,把读者带进一个若幻还真的规定情景,去倾听那个现实边缘的殉道者的诉苦,去感受那个精神世界的英雄的欢乐。所以,尽管作者从意念出发,一开始就没有摆脱对思想的功利阐述,但作品依然具有非凡的感染力,并没削弱我们对诗人仿佛的关注。可以看出,杨椽对理想向现实的实现,对精神于现实价值的直接作用的呼唤,多少有种孤注一掷的咏叹和迫不及待的焦虑。他在结尾用“燃烧”作契点,让精神最终完成了哪怕微不足道的现实意义,展示了一种精卫衔微木式的悲壮。
《歌王》对于生存状态的描述要从容些。他收拾起怒目、切齿和冷笑,更为平和客观,在敷陈西皮的坎坷际遇时,甚至都没有怨怼,没急加归咎,也不忙施同情,而是津津有味地从感性中去淘取人生的种种况味和矛盾,生命的坚韧与脆弱、生存的艰辛与容易、精神的崇高与猥琐、执著与自弃、勇敢与懦弱,中庸与极致,其中不乏幽默与调侃。西皮命运的终结亦是他性格的最终完成,而以雨水在岩石上写成乐曲的情节结尾,正是作者用一相情愿的热情,来完成对于一个王者的谥卦和对于一个英雄的追认。这里,虽存在着表面的寓言性,但可以理解成是作者有意提供给我们解读的途径。“空欢喜”山作为一个自始至终的意象,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每个阶梯,无非是将它与人的境遇相比况,更重要的是小说结构上的需要,它使散漫琐碎的人生追忆和情感宣泄变得规整和节制。但是,抵达冰凉的寓意不是杨椽的目的,倒是他刻意描写的种种细节过程,更能引发我们对生命的欷歔,并迫使我们对自我生存状态的思索。固然,他也使用了过去年代那种政治迫害、情爱变迁等“典型”情节,好在仅是借助这些情节给人物性格拓展的空间,而不是以此去演绎人物的异化与扭曲。或许,在杨椽看来,没有标准的性格模式,也就无所谓异化与扭曲。这似乎也有道理。事实上,每一生命成就的都是不可复制的个案,追踪在同一背景下导致的形形色色的性格,显然比描写一段独特的人生经历更有普遍意义。
西皮的一生几乎毫无意义,而他的无意义恰恰是源于对意义的追寻和追寻的疲惫。艺术、爱情、吃喝乃至崇高精神种种欲望都令他恋恋不舍。他一生都试图使生命与某种意义联系,盛极而衰,否极泰来,生命在莫测中蹉跎,却使他自己定位人生的终极意义最后复活。由此,他平庸的人生就成了一场苦修苦练和忍辱负重。他一生的价值似乎就在于对《太阳》的追寻,而他一生的行径似乎又与《太阳》背道而驰,最终的完成正好说明人生与艺术的大乘境界,功夫在诗外,只能无为而至。“空欢喜”的不可征服,意味着满足的永不可得和追寻的永无止境。从最世俗的意义上讲,西皮用水写的《太阳》将永无问世之日。但是,在写完的那一瞬,西皮散漫、平庸、支离的一生便得到固着与提亮,所有荣辱贵贱都骤然获得非凡的意义,那一刹,西皮肯定是幸福无比自尊无比的。事实上,如果你经由内省而进入某种瞬间的至境,或者终于想起并捍卫一生的初衷,那一刻,你就是“王”了!你已经庄严了内外,哪怕世人对此一无所知!
即使是以瞬间的透辟与灵彻、豁然与纯粹,完成了平庸的人生,也可歌可泣!看来,成的英雄并非不能。难怪,作者执意在冠之以“王”后,要写下两个卑微的角色!
我们还注意到杨椽“王”者系列中,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涉及了死亡,可以说,几乎每一篇都在设计一种死亡方式,挖掘一种死亡意义,这和他其他作品中所贯穿的对彼岸世界的探寻是一致的。不过,他笔下的死亡并不消极,他力图用壮烈、激越的死亡使生命的意义指向无限,他笔下的死亡不是极限而是极致。与其说这是展示辉煌死亡,不如说他其实是在吟唱生命,积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对于人文精神的充分肯定和颂扬,这是杨椽直言不讳的主张,他甚至将其强调并引向自卫、自强、自新的宗教般的地位,是达到圣洁与救赎的道路之一。所以在《歌王》的结尾,他心情激动地安排了一场大祭,西皮显然是一个代表人类的虚拟的牺牲,而我们更希望对“王”者的阅读是名副其实的散作,并愿以此慰藉那些正大光明,或者忍辱负重活着的英雄。阿弥陀佛!
写到这里,文章本该结束,但我心意难平。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仿佛西皮就在身边,抑或正是你我他,像面对镜子中的自己,觉得啼笑皆非、坐卧不宁。急于想去呵护芸芸众生和作为芸芸众生也渴望被呵护的两种情感焦灼着我。理性地清理之后,一种少有的酣畅淋漓,一种久违的振奋,一种被洗涤过后的超越,全都扑面而来。是的,真正的英雄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压倒罢了。所以,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之先,我们应该与自己斗;千万不要沮丧一时的沉沦与堕落,最重要的是必须不断地自醒与更新。
春雨霏霏的1998.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