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五六年前吧,认识了戴鹰。那天在他家里,他亲自操厨,做了一大桌,让我们一帮朋友着实饕餮了一回:大盆香辣蟹、大钵龙虾王、大缸芋儿烧鸡……我们争先恐后,顷刻间一扫而空,就杯盘狼藉了!
众人却还舔嘴咂舌,欲罢不能!我心想,这个好吃会做的人,肯定挚爱生活,而且活得很滋润!
不久,他跟一个积极上进我很喜欢的小朋友相爱了,受小朋友妈妈重托,要我全权把关。天!这责任太重大,决不能等闲视之!于是,我以一个妈妈级别的眼光开始考察、审视他,当然,本能地略带些挑剔。
戴鹰喜茶,喜紫砂,这是一目了然的:客厅里有茶具,餐厅里有茶具,画室里有茶具,楼上楼下都有茶具。那些茶具一套比一套精美,那些茶壶一把比一把更有故事。往往这时候看他哪有四十岁!简直像个十四岁的孩子,乐颠颠、喜滋滋跑上跑下,搬出他珍爱的紫砂壶,张大师的、王大师的、李大师的,把把都是大师们呕心沥血、精心创造的紫砂艺术作品!把把紫砂壶都被他戴鹰把玩得油光水滑,光亮玉润。每次品茶,他都严守茶道规矩:温壶、烫杯、倒茶叶、洗茶、沏茶……一切动作自然、娴熟、优雅。品茶开始之后,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从“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说起,再引陆羽《茶经》“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有时候说得兴起,他会轻抚他的紫砂壶,大谈其陶器的发明,是人类脱离混沌,由渔猎过渡到农业的划时代标志之一,甚至还会兴高采烈背诵起唐宋诗人斗茶时即兴吟的诗。
了解多些,就发现戴鹰还十分爱玉。他之爱玉,远比常人深切。对古人以君子比德如玉,推崇备至。记得有一次我们谈起了玉,他立即拿出许多关于玉的书籍和画册,一件件给我们讲解。我是第一次接触关于玉的知识,他见我兴趣十分高涨,就索性将我们带到他一个玉藏家朋友家里,让我们见识实实在在的玉。那朋友搬出一件,他讲解一件;搬出一件,他讲解一件:这是某某朝代的,它有什么作用;这件是春秋时期的真品;这个嘛,属于民国高仿;而这件肯定是赝品……整个过程中,均以儒学的观点,用他玩玉的感悟,滔滔不绝,娓娓道来:温润而泽即仁;缜密以粟即知;廉而不刿即义;乘之如坠即礼;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绌然即乐;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即忠;孚尹旁达即信;气如长虹即天;精神见于山川即地;圭璋特达即德;天下莫不贵即道……他戴鹰的心中,玉之美与人完全合一了!在讲到朋友家玉器的做工及艺术价值时,他简直就眉飞色舞了!古人巧夺天工的技艺,古人异想天开的创意,古人对天地大美的追求……哇,他哪里是在跟我们讲解,简直就是自己在咀嚼、在品味、在享受、在陶醉!我虽听得云里雾里一知半解,但也算第一次对“君子比德如玉”有了些许的感性认识;对那些玉器的艺术价值之高,第一次理性地悟到丁点皮毛。坦白说,我其实只是直觉,我也完全被玉器之美迷倒了,迷得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居然知道那么多,不知要行多少万里路,要破多少万卷书啊。
戴鹰玩陶、玩茶、玩玉,玩得如此投入,如此痴迷,还都玩出了名堂,几乎玩到了极致!他是玩家?——似“八旗子弟”般纨绔?他的本行、他的画呢?
说到自己的画,戴鹰的表情很复杂……为什么?
据我所知,戴鹰上世纪90年代在画坛露过脸之后,便销声匿迹了。这又是为什么?他淡定地告诉我,那个地方排班站队,等待的人太多、太热闹、太拥挤了!那时自己才三十来岁,怎么能把自己一生最充沛的精力、最好使的脑子、最率真的激情,浪费在那些跟绘画本身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呢!这……他是否过于棱角,过于执拗、过于迂腐了?换位想想,他说得也对,对于画中国画的人来说,如果灵魂里不存虚静,谈什么绘画的技巧与境界?更别奢望提高与升华了!这我完全理解。但据坊间传闻:画商往往是要根据你在什么级别的展览上,获得过什么级别的奖项,你在行业里担任过什么职务和多高的职务,来为画定价的。唉,简直像说笑话!我以为,这种人根本就不是画商,他们更像是在北京秀水街和成都荷花池之类地方,往返穿梭的串串小贩。才不管你质地如何,他们只在乎包装精美!人家真正的画商是有很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很高的艺术修养,并且往往是独具慧眼的伯乐。当然,这种高人寥寥无几。可是,这就是现实!面对如此严峻的现实,你戴鹰也无回天之力呀!他仍然淡定!在他看来,谋生的手段太多了,他可以搞室内设计、装修,园林设计……就是说,哪怕是体力劳动,他可以廉价出卖劳动力,但他决不廉价出卖自己的画!
画呢?这些年,画了些什么呢?
我这才见识了他那一大堆各类材质:生宣、熟宣、国产绢、韩国绢、日本绢……上的各种画作,怎么大部分都是半成品或被他称之为垃圾?他一如既往地淡定:还在摸索。摸索?我知道他表情复杂的原因了:摸索或许令他迷茫,甚至空虚,但他乐此不疲,自己觉得痛苦并快乐着。是的,在戴鹰心目中,宋有郭熙、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董源、巨然、荆浩、关仝的山水;元有黄公望的山居图;明有徐渭大写意花鸟,朱耷、陈洪绶的人物;清有任伯年、虚谷、吴昌硕;近代还有齐白石、徐悲鸿、潘天寿……个个皆是登峰造极的大师!尽是一座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他不喜欢变异、怪诞、颠覆,却偏偏迷恋传统,要梦想在传统绘画上张扬个性、寻找自己绘画语言的表达方式,他这不是在跟自己出难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如此较真的人!他甘愿选择冒险了。嗬,在闲散淡定的外表下,还是很有想法很有追求的嘛!不过,他不是一个性急的野心家。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几年,自己像台垃圾处理机器:他是在不断制造垃圾,不断处理垃圾的过程中,艰难寻觅有价值的东西的。虽然常常有痛不欲生的感觉,但每一点滴微量的积累,也常常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快乐。不嫌点滴,聚少成多,他觉得自己依稀看到曙光了。我明白了,是极品紫砂壶泡出来的茶,使他清心明目;是在把玩如君子般的美玉中,练就了豁达、圆润的心性和一步一个脚印的务实,从而将自己所有棱角、执拗、雄心都包裹在淡定踏实的修为中,只顾着潜心埋头跋涉了。这时,我发现了几张还未装裱的残荷!在绢上好大的画幅!我被镇住了!来不及细看,残荷的凋零美扑面而来,没有凋零的凄戚,只有谢幕前的悲壮,我立刻想起那烧红了半边天的夕阳——宏伟、壮观、大气!他的境界、审美、情趣、个性、追求,在这些画稿中,不仅初露端倪,几乎尽显无遗了!这一切,是否跟他在玩陶、玩玉、玩紫砂的过程中,无意间,得以体验了古代文人贤达的生活情致,以及精神的不羁有关联呢?我以为——应该说绝对是的。
我认识戴鹰了!我对我小朋友说:这是个甘于寂寞又不甘寂寞、品学兼修、玩物丧志的家伙!不能错过他!两个积极上进的人终成眷属!太好了,一唱一和,绝配。
眨眼间,几年一晃就过去了!在戴夫人艰难十月怀胎,产下一个胖嘟嘟的、落地就灿烂笑看世界的小子的同时,戴鹰在更为漫长艰苦的十年怀胎之后,竟然也孵出了一大窝虎虎生威的“猛男”。
如今,站在戴鹰的画室里,面对几百平米墙上挂满的画幅,我真有些举步维艰了!不仅仅是巨画对我的视觉的冲击,而是对我心灵的冲击:一是这些画具有的霸气,它们逼迫我心甘情愿被它牵着鼻子,走进画里;二是他绘画语言的表述方式带来的情境以及营造的空灵氛围,令我浮想联翩,想入非非;三是他的唯美追求,包括那些细部的精心雕琢,都带给我最美的享受,让我陶醉不已。
再看他画室里的铁梯,被他上蹿下跳踩得稀烂了,他还全然无知,就能想象他赤膊上阵挥毫泼墨时的疯癫,领略到他那近乎离形去知的猖狂啦。
所以,作为一个热爱绘画艺术的忠实读者,我喜欢戴鹰的画,喜欢他画里传递出来的人格魅力和那种引人入胜、意犹未尽的韵味。
戴鹰画兰花。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赏兰于幽谷,停车抚琴讴歌,颂兰为“王者香”,更在《家语》中:“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类。”屈原也涉潇湘,吟《离骚》颂兰:喻兰若美人如君子……先人品兰颂德,以兰喻志,后来的文人墨客咏兰画兰更是络绎不绝。据传,郑板桥临终还写下:“兰草不是花,是我眼中人,难得湘管笔,写出此花神”等五首颂兰诗。兰花之难画,众人皆知!他戴鹰肯定是被兰花超凡脱俗的品质,淡雅清怡的神韵所感,也提笔挥毫,抒发开来:读他的兰花,若隐若现中,兰叶舒展,轻柔淡抹,稍浓几笔,似花跃然。仿佛空谷里有徐风拂面,一阵幽香飘然而至,我才恍然悟得“兰生于深谷,不为无人而不芳”的真谛。
而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竹!古人以竹为四君子之一,早以人格力量、文化内涵注入“君子”之中!用竹之挺拔俊秀的形象,宁折不弯的气节,中空外直的度量,示人以虚怀若谷,刚正不阿的品德。当然,咏竹画竹的范本之多,也堪称空前。读戴鹰的竹:偌大一面墙上,那竹顶天立地,气宇轩昂!我曾经多次在竹海长住,那种磅礴气势我感同身受。一次我刻意离开小路,独自钻进林中,好奇在竹林深处会有什么样的感觉。走着、走着我就开始发慌。密林中,全然不见天日,茫茫四周,尽是密密麻麻、面目相同的耸立眼前的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我突然恐惧:我要迷路了。而戴鹰的竹林,近处,霸道的几株伟岸耸峙;远处,则朦朦胧胧、扑朔迷离,给我宁静寂寥、清新温暖的感觉,让我顿时感动于竹“未成出土先有节,丛凌云处也虚心”的气质!看着、看着,我会神思奋飞,冲动得想一脚跨进去,也学王维来一番“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享受。
我终于明白了,戴鹰爱玉、爱陶、爱茶、爱紫砂、爱书法、爱唐诗宋词,甚至爱木雕石雕、爱年画、爱剪纸,连倒糖饼的龙飞凤舞他也爱。如此如此博爱,其实就是他对整个传统文化艺术的酷爱!爱到极致,一头扎进去,深陷其中,物我两忘,其乐融融就是不出来了!懂了,他的为人之道,他的作画追求,不正是得益于传统艺术精神对他的引领吗?
戴鹰是脚踏实地的。应了“功夫在诗外”的古训,他竟在无为而无不为中,收获了这满屋满墙满柜的画!当然,他还会在这条永无止境的道路上艰难跋涉,继续他的摸索他的尝试,继续享受他的绘画,继续痛苦并快乐着。设想,有一天,在世界某个陌生的地方,远远地挂着他的画,人们偶然发现了,一眼就认出:那是戴鹰画的!那一刻,那感觉——好爽好爽哟!戴鹰,加油!我真的很期待。
2011年5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