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清莲筑。
“公子,这是您要的。”
李谦呈上一个血红色的小瓶儿。
“这药是用十年竹叶青之毒混合着鸩鸟羽粉调配而成,无色无味,至毒至烈。既是慢药,也是劲毒。可一次致死,也可分次成毒,在体内滴滴积累。”李谦恭敬的说,“此药有瘾。刚开始服药,可使人兴奋舒服,飘飘欲仙,不吃不快;而后瘾深,神志不清,不吃则苦楚难当,焦躁难平,吃则如入梦幻,烦忧全无,最终毒重致死。”
“好药。”李睦旨轻笑,“可有名字?”
“回公子的话,欲。”
李睦旨抬起头来,慢条斯理的又问了一遍,“叫什么?”
“欲。”
他拿起小瓶儿,细细端详,血色的瓶身,上面点缀着六瓣的白色梅花,鲜亮的白色花瓣在暗沉的红色中间,格外刺眼,也格外妖艳。
“好名字。”
……
夕阳未落,余晖飘进主厅,在厨房的地板上倒影出一个黑影。那人缓缓步入,取出了红色瓷瓶,将里面的几滴液体滴入了黑砂壶内。
在李家,只有李翱独好茶汤。
很快,便有丫鬟将茶汤端上李翱的案牍。
主厅之内,李翱伏案打盹。连日来的劳累让他十分疲倦,身为三公之一的太尉,既担当着辅国守业的职责,又要应付着各方利益集团袭来的明刀暗箭,还要照顾着宫里的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为了筹备一日后的新帝登基大典,他已是整整三日没有阖眼了。
这么忙,其实原本没有必要派人安插在李睦旨的身边了。但是,他还是放心不下。那样聪明有心气的少年,又有着那样不平凡的身份,难保有一天不会成虎为患。其实,当初在江西,他原本就不想把李睦旨抱回长安,只是王静被抓走时哀哀的恳求让他心有不忍,不得已养了别人的儿子十八年。
十八年.他只是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在弥补自己的过错,并没有真正的付出,也不求能够得到真正的回报。只希望,自己养着的他人的儿子,不是一只白眼的狼,不会成为一只为患的虎,不为一只占了雀巢的鸩鸟。
先帝大薨,既是机会,又是危险。李睦旨成功帮助儇儿登上皇位,让他感激,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养子绝非善类。
只是,他万万不会想到,这个绝非善类的养子,会有加害他的心思。
一双xiu长的手,为伏案的他加了一件外衣。
虽然那个人动作十分轻微,但李翱警觉性极高,还是睁开了眼。
“爹。”李睦旨低唤,“打扰到您了。”
李翱呼一口气,顺手拿起了黑砂碗,呷了一口,“那倒没有,原本就未入眠。”
“离登基大典还有整整一日,”李睦旨微微笑:“要不您去休息,剩下的折子,明天再批。”
“不行。今日事,今日毕。”李翱十分严肃,“明日还有他事,不可。”
“爹,您不要太累着自己,要注意身体。现在我也掌事了,要是需要睦旨分担的地方,可别独自扛。”李睦旨伸手,手背碰了碰黑砂壶,“茶凉了,喝了对身体不好,我叫人再砌一壶。”
这便是,欲擒故纵。
“不用。”李翱拦住李睦旨拎壶的手,“可以喝的。”
李睦旨放下茶壶,“爹——”
李翱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这煮茶是一门学问,要经历三沸的考验,还要再次回炉去救沸育华,一点一滴,都要仔细,火太旺,茶太老,火太微,茶不香。”他握着茶杯,慢慢的说,“就好像做人一样,太精于世故,不自在,太洒脱飘逸,不真实。无论是要做人,还是要为官,都需懂得掌握火候。”
“碗中的茶凉了,冷心。”李睦旨不接他的话,只是叹了一口气,“您年纪大了,又有国事在肩,就更应该注意。”
“胡说。”李翱轻瞪了李睦旨一眼,“哪里会有那样精贵。”
言罢,握起瓷杯,牛饮而下。
李睦旨笑笑,半分得意,半分凄凉。
终于,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为的,只是明天的新主登基之时,可以保护秦心的父亲和哥哥。他想,只要李翱不在场,那些陷害和阴谋就不会来,就算来了,也好解决得多。毕竟,明天,他也会在场。
坐了好一会儿,听到有人叩响了太尉府朱漆大门的铜环辅首。
李谦俯首走进来,低声禀报:“公子,秦小姐求见。”
“好,这就来。”李睦旨起身对李翱恭敬微笑,“爹,那我先去了。”
庭院之中的缓步声渐渐向远。
“来人——”李翱阴冷一笑,将茶水重又吐回杯中,泼掉了杯子里的茶水,“给我重煮一壶。”
——***——
农历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也叫“鬼节”,一般是从七月初一开始过节,直到七月三十日,长达一个月。人们在节日里放花灯,捏各种各样的面馍,设坛醮祭。
现在是七月二十日,中元节还没有过完,秦心来找李睦旨放河灯。
在曲池边,秦心捧着睦旨买的莲花灯,不舍得放。
池水潋滟生波,在一盏一盏河灯的映照下,清亮澄澈。那些或暗或亮的火光,沉沉浮浮,飘飘荡荡,在清风之下摇曳。
“在想什么呢?”睦旨走过来,“怎么就拿着灯不放呢?”
“没……”秦心转头,举起莲花灯,“睦旨帮我点。”
啪的一声,火折子燃起来了,睦旨护着微弱的火光,带着温暖的气息明亮了莲花灯。秦心小心的呵着气,慢慢地蹲下身。
“阿心好懒。点个灯都要依赖别人。”睦旨笑,“知道中元节为什么叫做鬼节吗?”
鬼节?好渗人的名字。
清风袭来,秦心不由的颤抖了一下,怕火熄灭,手一抖,莲花灯打了个转,跌在池面上,被水流冲远了。
“快许愿。”睦旨指着飘荡渐远的莲花灯对着秦心道。
秦心闭上眼睛,虔诚的向着花灯渐远的方向双手合十。
——我愿我的生活能够永远这样简单幸福的生活下去,伴着爱我的爹、娘和哥哥,伴着照顾我的睦旨……
远处的那么秀丽的黄光忽然一闪,被掀起的薄薄的水花打熄,翻入了池水中。
等到秦心睁开眼睛,那朵漂亮的莲花只剩下浸湿着的残瓣。
眼忽然有些酸。
“只是风大了些,不要放在心上。”
睦旨走到她的旁边,拍着她的肩膀。
为什么会这样?
她望着睦旨,眼里一片凄迷。
“没有关系的。”睦旨道,“我这里还有一盏,你还是可以重新许愿的。”
秦心咬唇摇头。任性的想,如果神明不护佑你,许再多的愿望有什么用?
“好了,阿心,开心起来。”睦旨板起脸。
可声音听来依旧是飘忽而亲切。
秦心不高兴,背过身子,不理睦旨。
“阿心,还记的我刚才问你的话吗?”睦旨接着道,“每年一到七月,阴间都会打开鬼门,放出孤魂野鬼到人间来接受奉祭。我们放河灯,不只是为了让那些流落阴间的灵魂歆享人间的美好,还为了让他们能够聆听我们的心灵,让那些孤苦的灵魂带着我们的心愿得以超生。”
睦旨注视着秦心面色微微的变化,她眼圈的粉红淡了,抬着小脸认真的听着睦旨的话。
“所以,刚才你的河灯被池水打落了。不是因为愿望难以实现,而是那些降临人间的灵魂听到了你的愿望。”
“……真的吗?”秦心的心情立刻转喜。
睦旨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意,点头。
夜色浅薄,微风淡定,远处的人家亮起了灯火。这里是长安西南的近郊,身旁的曲池浩渺澄明。
睦旨轻轻一抹,撩起围裳,踏在松软潮湿的河岸上,看着远方秦心放流的第二盏河灯。
那盏河灯随着池水静静流淌,他折下腰,心内也有些感伤。
刚才不由的对着秦心板起脸,是因为他心里也不能确定那盏灯被水湮灭的寓意。
他可以不承认,但是,他的确也害怕。
远处的河灯摇曳着,渐渐不见。
那些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要想摆脱地狱的折磨,只能找寻一盏满载着愿望的河灯来让自己脱离阴冷的地府。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怕是非常黑的罢。要不然,那些饱受生生世世轮回的煎熬的灵魂,怎么还会需要这样薄弱的微光去照明呢?
这一辈子,他做了那样多的罪孽,等到了阴间,会不会永世不得超生?
这一辈子,他背负了那样多的鲜血,还能够安稳平静的活下去吗?
这一辈子,他大概会折寿,大概会不得好死……
但是他死后,会有人为他点起这样暖和而明亮的河灯吗?
他会不会也是一个无家可归,无路可奔的孤单魂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角微微湿润。
转过头,那个小姑娘粉衣兰黛,折下腰,缓缓撩着流淌的池水,水珠在她的身前漾起一帘跳动的晶莹。
她圆圆的小脸上,映出一泓一泓流动的光影,浅薄而又轻暖。
阿心,也许我不能陪着你走向生命的尽头,但是,我至少能够让你活的比我久。也许我护不住你的家人,你的简单平静的生活,你的单纯乖巧的性格,但是,无论如何,我都要护住你。
护住我的傻妹妹。
我的唯一的傻妹妹。
“睦旨,你又开始装傻发愣了。”秦心显然又恢复了好心情,蹦跶着向睦旨过来。
装傻充愣?
“你用错成语了哦,阿心。”睦旨站起身轻轻笑道,“装傻充愣不是这样用的。”
“那么你又在这里深思熟虑了。”秦心眨着眼,“这样用好不好?”
“好。”李睦旨心头的忧虑全部被眼前的小丫头所覆灭,他的心里,也只剩下了温暖,“下次你就这样用,”
“我用对啦?”
李睦旨点头,“保证会被师傅骂。”
“师傅才不会骂人咧。”秦心笑嘻嘻的向前跑。
李睦旨就站在她的身后。
月色华美,飘荡在在青灰色的石砖之上,将两个人的影子重合,再分开,再重合……后来,秦心跑的远了,两个人的影子,就不得不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