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原野,充满生机的土地上麦苗青青,英姿飒爽的拉练队伍脚步沙沙,歌声阵阵,成三路纵队行进在机耕路上。尖兵队列由篮球队的三个人打头,两个大个子打着两面红旗,在风中招展,中间的柳枫捧着一尊毛主席去安源的、足有半人高的涂了金粉的瓷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柳枫感到幸福极了,热血沸腾,神采飞扬。晚上,他们在小村庄宿营,柳枫揉了揉发酸的胳膊,铺开背包,恭恭敬敬把伟人像放在炕头,躺下就睡着了,半夜内急,走了一天路的他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瞪瞪下去小解,又怕惊醒旁边的队友,便直接下炕,一脚把伟人像踩到了地上,“咔嚓”成了两半。他吓傻了,睡意立即跑到了爪哇国里去了。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大会小会的批斗,还有可能以反革命罪被判几年徒刑,在高墙、铁丝网和监牢内度过后半生。
正当他徒劳的把两个断面往一起对的时候,路增进来查铺,看看炕上熟睡的几个人,把手指头搁在嘴上“嘘”了一声,悄悄地把伟人像抱起来,招呼着柳枫拿上铁锨来到村外的一片小树林里。路增把伟人像高高举起,摔了个粉碎,挖了一个坑掩埋了,踩实,又从湖边挪来了几块水分大的草皮盖在了上面。老大哥对他说,有人问就说送给驻地的一个老贫农了。这件事最终也没保住密,睡在同一个炕上的家伙当时假睡,事后向厂里的头头告了密,厂革命委员会立刻专门成立了专案组,把二人关到一个小黑屋里审问了3天。老大哥一口咬定是自己在查铺时踩碎的,与柳枫无关。最后看在路增三代贫农,又是援越抗美军人,又在战场上立过三等功的份上,给了一个撤销职务、留党察看的处分,分到铸工车间搬铁块,整天看着冲天炉化铁水,抡铁锹拿沙冲子打端盖,铸电机壳。
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家中孩子小,地多,老婆又有病,他就想办法调回了家乡嘉谷县机械厂,白天在车间上班,一早一晚回家种地。由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后,机械厂越来越不景气,先是产品卖不出去,后是停产,再就是欠发工资,最后只是发生活费了。这几年化肥、农药涨价,农业增产不增收,路增的家境每况愈下,他有个初中毕业在家辍学的儿子,还有个正上学的女儿,常常看见别人吃肉泪汪汪的。这次抗洪,他加入了北堤的民工队伍,于大头出台了中午一卷大饼熏肉的政策,路增每天都吃家里带来的老咸菜疙瘩和玉米面饼子,把熏肉卷省给儿子吃,尤其是那天堤上冒沙抢险,于大头当场宣布多扛一个草袋多发一个饼卷,路增为了多挣一个熏肉卷,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扛两个,酿成了惨剧。
可以说,他是饿死在大堤上的啊。
柳枫放开李一道,喃喃地说:“我只知道北堤上死了一个民工,但不知道是老大哥啊。”说着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杭维萍看着他说:“你还冤屈,还不平衡,还有脸在这里哭。和老大哥比起来,你这点冤枉又算得了什么?拿着手炉,烤着上好炭火的林黛玉哪里知道北京街头捡煤核老婆子的辛酸啊。”
她这样一说,柳枫更悲切了,伴随着哗哗的泪水放出悲声。杭维萍和李一道知道,他这不是为自己而哭,是为老大哥而悲痛,是一种深深自责的悲哀。二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老大哥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他不知道我在这里吗?别的权力没有,给他调换一下工作,让他们家衣食无忧我还是做得到的啊。”
杭维萍说:“其实,你一来他就知道了,在你召开的县直企业改制的动员会上,他一眼就认出了你,并打电话问了我,但并没说他的家庭情况。我让他有事找你,他说不,说在会上看着你的情绪不对,虽然讲话时情绪激昂,但你的眉眼里有忧愁。他说,‘小枫从繁华的省城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这里边一定有什么事,我们这里原来就是充军发配的地方,看来是上面是盯着他呢’。他坚决不让我告诉你他在这里。说县里的情况复杂着呢,排外、欺生厉害,等过两年你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再说。谁知……”杭维萍说着也说不下去了,哭泣起来,李一道也跟着在一旁抹开了眼泪。
说什么都晚了。老大哥走了,把他的妻儿照顾好吧,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下了一上午的小雨停了,天空还布满着阴霾,一丝风也没有,白杨树肃立,河畔的柳树枝条低垂,已经结了籽粒,发黄的草棵不断滴着雨滴。
一辆丰田越野吉普车载着柳枫、杭维萍、李一道,越过洪水过后露出的桥面,爬上北大堤,顺着斜坡下道,在满是泥泞的土路上艰难地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了老大哥路增的村子沙岗头。
展现在面前的路增的家是三间砖挂面的土房,是一圈用丛生刺槐自然围起来的小院。一个前后进深不足2米的简易门楼,两扇年代久远的柳木门斑驳陆离,露出了惨白的原木色。院子里有几件农具,一个20多岁的翻着白眼的小伙子,正拿着一束杨树叶子喂一只浑身沾满了黄泥的羊,嘴里嘟囔着:“快吃,到年扒你的皮,吃你的肉。”说着,嘴角流出了口水。
“你们是?”领居“快嘴二婶”迎上前,说:“你们是来扶贫的吧。他家可是俺村第一大困难户啊!当家的为了多挣几个大饼卷累死了,值当的吗?家里光剩下了娘们孩子。你看那个大小伙子,原来好好的,前两年非要去当兵,连着两年都验上了,都让镇里头头的亲戚顶了。他在那里给人家下跪,后来又撞到暖气管子,结果成了脑震荡,学上不了,连活也干不成了。还有他家的那个小闺女,一年到头清汤寡水的,长得像个小黄毛。我看着你们都是有钱人,快快帮帮他们吧。这个大增也是,在外边当了这么多年兵,还有工作,把日子混成了这个样!有一次喝了点酒还吹牛说,他有个好兄弟在县里当书记,俺看是说胡话,胡日鬼哩。这年头,甭说有个县委书记,就是有个亲戚当个副乡长,家里也能富得流油。俺娘家当院里开小饭铺的二兄弟,就是因为他妹夫给县委的书记开车,这次给河工们做饭,不几天就赚了八千多块,更别说和县委的书记好了。”“快嘴二婶”絮絮叨叨一口气说完,瘪了瘪嘴。
屋门开了,走出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快嘴二婶”又指点着说,“这就是大增媳妇四满,也是个苦命人啊!娘家兄弟姊妹七八个,连小学都没念几天,就砍草拾柴禾挣工分。嫁到这个村说是找了个当兵的,表面上挺光荣,其实也没过几天好日子。”
四满没理会她的叨叨,愣愣看了柳枫他们半天,说:“你们就是大增早先在省里厂子里的朋友?”杭维萍急忙点头,刚要说什么,四满不理他们了,脚步沉重地往屋里走。柳枫他们跟进门,看四满拿出了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柳枫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编剧、李一道谱曲、杭维萍主演的小歌剧到省直汇演得奖后和老大哥一起在小河边照的。那是一个小麦伏垄黄的夏天,厂里仅有的一台东风牌卡车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后,被一个厂生产科特讨厌他们蹦蹦跳跳的科长调走了。演出结束后,几个人本来想坐公共汽车回来,但凑了半天也凑不够车票钱,只得背着乐器步行往回走。
开始大家还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的战歌,但在骄阳的灼烤下,一会儿就没了精神。人困马乏,嗓子渴得冒烟,肚子里饿得直叫唤,早晨睡懒觉未来得及吃饭的李一道竟虚脱了,躺在了路边的一棵被来往汽车撒满尘土的小槐树下。正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一辆黄河大客车停到了他们身旁,老大哥和他在长途客运公司当司机的战友抬下了一大桶凉白开水,掂下了一袋子馒头和十几根灌肠,众人一片欢呼,吃饱喝足后上了汽车回到了厂里。那一次,花了老大哥半个月的工资。午休后,大家拉着他跑到厂区后面的小河边照了一张照片,也是和老大哥唯一的一张合影照,除了他们三人,还有几个跟着李一道在乐队伴奏,跟着杭维萍在台上跳舞的小伙与姑娘。
三个人激动起来,三个脑袋急切地凑上去,三只手同时伸了出去。但四满并没有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把照片往高处举了举,依然眯缝着白多黑少的眼冷漠地指着三个人说:“这是你。”柳枫点了点头。“这是你。”杭维萍点头。“这是你。”李一道点头。四满回过头来又指着柳枫说:“你就是那个秘书书记?”
“是是,不过,现在不是了。”柳枫有些尴尬地说,心中充满了羞愧感。
杭维萍看着破落的小院和家徒四壁的堂屋,鼻子有些发酸,上前握住四满的手说:“大嫂,你这么多年受苦了,我们对不起你和老大哥。”
“不,”四满尖声叫了起来:“是俺命苦,是他对不起俺,他有外心。”说完,一屁股蹲在地上呜咽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到了已经看不出颜色的上衣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
“哦?”杭维萍三人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是哩,”快嘴二婶在一旁帮腔说,“自己家里穷的屁股用瓦片盖着,还养着陕西窑洞里的一个娘们。也不见他去,也不见那个女人到这儿来。这么多年了,月月给人家寄钱,连面都见不着,更不用说摸摸上炕俩人高兴一阵子了。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还有喜鹊搭桥见面亲热亲热呢!这个大增真不知道在哪里吃错了药,犯了那路子病。”
“不可能吧。”李一道茫然不解地看着她们。
“俺有证哩。”四满不哭了,呼地站起来,从用砖头支着的几块床板底下拿出一个用炮弹皮做的铁匣子,哗啦摔在只有三条腿,裂着大缝的破方桌上说:“你们看看。死鬼活着的时候老是锁着,不让我看,死了以后我砸开的。原以为是留给俺们娘们过日子的营生,闹了半天是他养小婊子的字据。别的字俺不认识,钱字俺知道。俺庄稼人就是跟钱亲,谁叫俺穷哩。人穷就不要脸了,俺也不怕家里的丑事往外张扬了。你们都是体面人,随便看吧。呜呜……”说着,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
杭维萍赶紧扶住摇摇晃晃将要倒的方桌,拿过铁匣子,见里面有几百张类似明信片的硬纸片,除了抬头第一行的地址不一样外,下面一律是一个长方形的戳子,上面写着“钱已收到,田素素。”下面的落款都一样。旁边还有一个红塑料皮的笔记本,封面的中间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毛主席的人头像,旁边有两行竖字,一行是“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一行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下面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XXXXX部队援越抗美纪念册”。
杭维萍强忍着没掉下来的眼泪,拉开鳄鱼手提包,掏出厚厚一叠钱递到四满手里,带走了路增大哥的遗物——那个笔记本。
四满没有反对,对这个已经麻木悲伤的女人来说,她的世界已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