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灵干着,心里却在着急,在等待,在盼望,他抹了一把因心火涌到脸上的汗水,望着千里堤上在暮色中通向远方的小路。来了,来了,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一辆明光锃亮的银灰色丰田越野大吉普车呼啸而来,一个穿一身体育休闲装,虽然接近老年,但仍气宇轩昂的人跳下车就大声喊道:“钟灵,钟灵同志,县委书记钟灵同志在哪?”他叫楼宇,是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书记,按全省防汛抗旱指挥部的分工,他是土龙河流域的负责人,是今天上午水库开始放水后,从海滨城市东岛市郊的高尔夫球场上直接赶来的。县委书记经常到省委开会,钟灵有事没事也爱到省里转悠,也曾和这位楼书记在饭桌上碰过面,辗转送过土特产品,彼此也算认识。
等钟灵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楼书记的称呼变了:“老钟,你可真是身先士卒啊!水不小啊,情况怎么样?”
“哪里啊,您当年领导‘学大寨’时不是也赤脚积肥,夜里拉小车送粪吗?”钟灵知道这位领导原来当过公社书记,曾提出过一个“年年劳动300天,拒腐防变永不沾”的口号,得到了当时中央领导的赞赏,他的事迹和照片曾在全国各主要媒体上名噪一时。
痒痒挠不大,要挠的是时候,是地方,还要力度适中。楼宇书记因职业关系常年板着的脸肌肉松动了,露出轻易不见的笑容说:“那时我才二十七八嘛,你现在已经50岁了啊。”
“少年时代的记忆是最难忘的,尤其是我还在上中学时在报纸上看到的你的英雄事迹,领导的精神永远激励着我们。”随后,钟灵简要汇报了抗洪情况,楼书记频频点头。
这时,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来报告说:“钟书记,水位又上涨了10公分,草袋不多了,快顶不住了啊。”
“顶不住也要顶,命令粮食局把仓库的面粉袋送来,袋子用完了人往堤上趴,我第一个上。”钟灵翻身自己扛起一个草袋放在了子埝上,正好堵住一个企图扑上岸的浪头。
楼书记换上司机递给自己的长筒胶鞋,借着灯光观察水势,天地茫茫,白浪滔天,水借风势,恶浪滚滚,拼命地向堤岸冲来,几乎刚码上一个草袋,浪头一涌,马上被吞没而后才露出来,大堤上已经是片片水洼,每个民工的衣服都湿透了。他想起省委常委的决定和自己的职责与权力,叫过钟灵说:“老钟,不行就泄洪!我有这个权力!”
“不,您包土龙河流域,我这一段绝不给您丢脸。”他快步走到一顶军用帐篷前,也就是他的指挥部,用沾满泥土的手拿起绿色的军用电话机,他那雄浑的声音立刻通过1公里一个的高音喇叭传到大堤两岸:“战斗在抗洪第一线的父老乡亲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省委的楼书记现在正和我们战斗在一起。楼书记的到来,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鼓舞和鞭策,我们要用实际行动报答省委的关怀。现在我喊四句口号,大家跟着喊:水高一尺,堤高一丈,严防死守,绝不决口。”在钟灵的带动下,数万张嘴发出的声音压倒了风声水声,浪涛声,震荡着大河两岸。
“老钟,好样的。”楼书记也心潮澎湃起来,难得地伸出了大拇指。钟灵谦虚地摇了摇头,劝楼书记到帐篷休息,推说自己小解,下了堤,钻到密密的玉米地里。他看看四外无人,掏出手机,悄悄地给那位在武装部任管作战训练的副参谋长、自己的表弟打了个电话。
在微弱的星光下,一小队士兵把一个冲锋舟抬上了军用中型吉普车,带着深水炸药,避开灯火通明、热火朝天的大堤,在那位副参谋长的带领下,沿着两边全是高高青纱帐的乡间小路,关闭车的大灯,疾速地向土龙河嘉禾县抗洪段的下游驶去。
晚饭后来水时,嘉谷县委书记于茂盛也在众人的簇拥下,在女主播红外线摄像机的跟随下,沿着堤段来回巡视忙乎了一阵子。由于北大堤高,又有支水坝在起作用,前锋大水流过了之后很快就平缓了,才半槽子水的样子。几个乡的书记和水利局长七嘴八舌地说,闹了半天,就这么点水啊。上边真能糊弄人,不用看也跑不了。都说于书记年近半百了,还和咱们一起在这荒草野坡上,黑灯瞎火的转悠,不值当的,身体要紧啊,嘉谷县奔小康的重任全在他一人肩上呢,遂一齐劝他回去休息,他们在前边看着,有事及时汇报。
于茂盛也感到有些疲惫,他今天拂晓被尿憋醒后放了水睡不着了,就穿上衣服拉开门来到了院子里,吸了一口乡村野外特有的清新的空气,神清气爽。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一人慢慢地散着步,和他隔着三间大会议室的西头,是司机和秘书,年轻人贪睡,呼噜声不时传出来。紧挨着他的是电视台女主播的房间,挂着粉红色的窗帘。小学校的房子墙薄,人字柁的建筑结构,顶棚是连着的,晚上他常听到女主播在那边洗澡撩水的声音,心里有时也痒痒的,想知道那身衣服下的魔鬼身材是个什么样子。此刻,晨曦下的粉红色对他颇有吸引力,就试着去敲了敲门,想,如果对方有恼意就说是让她起来锻炼身体,如果……谁知还没敲,女主播的门自动开了半扇……
下属们的劝告正中下怀,于茂盛装模作样的谦虚了一番,说:“好,让我的秘书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值班,车也归你们用,我回去打个盹就回来。老了,真是不中用了,你们要赶快准备接班啊。”在现行的体制下,各地的一把手都是一号新闻人物,他一离开,记者自然溜之大吉。
于茂盛的返回不久,电话就跟过来了。水利局长报告说:“于书记,来大水了!”
“多大?”
“快平河槽了!”
“啊?”于茂盛一惊,赶紧拖着发酸的双腿赶到了河堤上。可不,浪花汹涌,直拍堤岸,民工们正紧张地把土掘开,加高堤岸。岗头镇的镇长跑来报告,说汗林村堤段冒沙了。冒沙?于茂盛一听就急了,开口骂起了人:“他妈的,冒沙了,你还不赶快组织堵住,还来这里报告。混蛋!”带着一帮人赶了过去。冒沙,就是水太大、太急,有一股水流找准了裂缝,冲破了堤坡上防水的胶泥层,钻进了堤底下,用力搅动带有沙质的黄土,避开堤顶上坚实的路面,把结构分子比较小的沙子从大堤的外侧先拱出地面,形成空洞,而后水积聚力量,水柱喷涌而出,严重时会造成大堤崩塌,这在抗洪中是非常危险的信号。
他们赶到出事地点时,沙子已经冒出了一大片,两米方圆的不规则的洞正在形成,四周的堤坡也有了大片阴湿,民工们正在往里填装满泥土的草袋,由于速度慢,仍压不住细沙上喷的势头,上涌的沙有的已经带了水珠。于茂盛大喊道:“快,把别的段上的人也调上来,在场的民工一次多背一袋多发一卷驴肉大饼。再加10元钱。”北堤靠近交通要道,来往客商多,快餐店林立,以卖驴肉卷大饼的居多,其中一个叫“好回头”的店是于茂盛的司机的大舅子开的,规模最大。司机与领导不是一家胜似一家。
整天在一个铁房子屋顶下生活,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的老婆还多,领导做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表面上是司机为领导服务,唯唯诺诺,实际上每个领导从心里都怕着司机三分。他在于茂盛耳边一嘀咕,书记让秘书下令,所有民工中午都统一由“好回头”发一大饼卷,汤水自己解决,各乡镇直接给饭馆结账。“好回头”的老板立刻把附近的散兵游勇收归旗下,又雇了一大群农村妇女擀面、烙饼、切肉,让放了假想挣点零花钱的学生送饭,自己弄了张躺椅,面前放了一个小圆桌,让自己饭铺里的店小二弄了四个小凉菜,开了一瓶老白干,大茶杯里沏好上好的龙井,摇着个大蒲扇,坐在大柳树下摸着油光光的大脑袋喝酒、品茶、抽烟、数钱。
民工们干活的速度加快了许多,肩膀上草袋也不断增多,从别的堤段上增援的人也来了,来往如穿梭,大脚丫子踩得地上水花四溅,其中有一个大个子,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五十来岁的民工奔跑得速度最快,肩上每次都是两个草袋,有一次竟然肩膀上扛了两个,手里还提了一个,而且每次都准确地投在了冒沙最急的地方。
“好样的,”于茂盛高兴地赞赏地喊着,对秘书和电视台女主播说,“记住他叫什么,哪个村的,给他记功。你们电视台要做专题采访。”
话音未落,那个大个子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跑得太急,或是被后面人撞的,一下子连人带肩上装满土的草袋掉进了洞里,还正巧堵住了一股往外激射的水流,后面的一个家伙收不住脚,把两个草袋砸在了大个子身上。
“快救人!”众人呼喊着,七手八脚地把大个子扒出来,抬到一旁,等待附近地段医院来的救护车。
在于茂盛指挥大家和冒沙战斗的时候,柳枫的堤段也正紧张的抢险。
午夜过后,下弦月升起来了,在平缓的水流上洒下点点银光。富有抗洪经验的民工们油滑一点的偷偷地钻进了窝棚,老实一些的或夹着铁锨在堤上慢慢溜达,或靠在高高的白杨树下打盹养神,郭长来的督察队掂着水火棍像一群幽灵在长长的大堤上晃晃悠悠。整个大堤上只有水流的哗哗声和田野里秋虫的鸣叫声。
看着河面上银色月光,柳枫想起了韵致唱的一首歌:“在那美丽的小河旁,在那静谧的深夜里,我和爱人手牵手,依偎着走在洒满月光的林荫里,听着那潺潺的流水声,听着那秋虫唧唧……”如果不是抗洪,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
柳枫有些累了,搭建得比较宽大的窝棚是他的指挥部。柳枫仰躺在郭长来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几张沙滩椅上,脚踏萋萋芳草,和牛木耠、林黑根几个人聊起天来。
牛木耠凑过来说:“柳枫书记,咱守的这一段看来是安然无羔啊。”
郭长来说:“你这个××破中专生,别为了巴结领导在柳枫书记面前拽文,肯定不念羔,羔,吃你老婆蒸的年糕吧。”
“那你说念什么?”柳枫打趣地问。
“念心吧。”